第八章 分享艱難(一)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陽一樣烤得人渾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車前排的副駕駛座位上,兩條腿都快被發動機的灼熱烤熟了。車上沒有別人,隻有他和司機小許,按道理後排要涼爽一些,因為離發動機遠。孔太平咬緊牙關不往後挪,這前排座如同大會主席台中央的那個位置,絕不能隨便變更。小許一路罵著這鬼天氣,讓人熱得像狗一樣,舌頭吊出來尺多長。小許又說他的一雙腳一到夏天就變成了金華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沒有煺毛。孔太平知道小許身上的汗毛長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裏奇怪,小許模樣這麼白淨,怎麼也會生出這些粗野之物哩。他忍不住問小許是不是過去吃錯了什麼藥。小許說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來他馬上又聲明自己在這方麵當不了冠軍,洪塔山才是鎮裏的十連冠。孔太平笑起來,說洪塔山那身毛,若不用兩擔開水泡上幾個回合,再鋒利的刀也煺不下來。兩人說笑一陣,一座山穀黑黝黝地撲麵而來。吉普車轟轟隆隆地闖了進去。小許伸手將車門打開,並說,孔書記,到了你的地盤,違點小規也不怕了。孔太平沒說什麼,他先將車上的拉手握牢,另一隻手將車門打開。一股涼風從腳下吹向全身,酷熱的感覺立即消散了許多。剛剛有些涼爽的感覺,吉普車忽然顛簸起來,孔太平趕忙將車門關好。小許說不要緊,路上有幾個坑。孔太平卻厲聲說,關上門,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小許沒敢吱聲,趕緊關上車門,同時減小油門讓車速慢下來。這以後,兩人都沒說話,路況好,車子走得平穩時,這種沉默有些不對頭。孔太平明白自己剛才說話聲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話說說,緩和一下氣氛。他掏出煙,一次點燃了兩支,並將其中一支遞給小許。小許抽了一口煙後,馬上告訴孔太平這是假的阿詩瑪。小許說,這煙是縣城南邊金家坳的農民做的。孔太平說,金家坳是我縣唯一一個有希望進入億元級的村子哩。小許說,若將那些假煙一查禁,恐怕同我們西河鎮的情況差不多。孔太平說,是該查禁,不然國家的事就全亂套了。小許說,昨天我聽人說了一副對聯:富人犯大法隻因法律小犯大法的住賓館;窮人犯小法皆是法律大犯小法的坐監牢。孔太平想了想,覺得這副對聯有些意蘊,他問小許說,你還聽見什麼沒有?小許說,洪塔山近期內可能要出事。孔太平忽然敏感起來,他問,出什麼事?小許說,縣公安局還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經濟上有問題。孔太平說,不對,經濟問題應該由檢察院辦理。小許說,那要麼就是嫖妓搞女人。孔太平正要再問,迎麵一輛汽車亮著大燈撲過來,燈光刺得他倆睜不開眼睛。小許踩了一腳刹車讓吉普車停下,然後拉開車門跳到公路中間破口大罵起來。那輛車駛近了,停在小許的身前。孔太平認出是一輛桑塔納,馬上猜測是鎮養殖場經理洪塔山的座車。果然從桑塔納車門裏鑽出來的那個人正是洪塔山的司機。小許用拳頭擂著桑塔納的外殼,說那司機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西河鎮裏亮著大燈會車。那司機分辯說,是因為小許沒關大燈他才學著沒關的。小許說,今天得讓你付點學費,認清楚在西河鎮能亮大燈會車的隻有老子一人。小許正要抬腳踢那桑塔納車燈,孔太平大聲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車後,那司機趕忙上前賠不是。孔太平支開話題,問司機去哪兒。司機說是送一個客人。孔太平見車內隱約坐著一個人,就揮揮手讓桑塔納開過去。桑塔納走後,孔太平又說了幾句小許,他擔心那車內坐的是養殖場的客戶。小許說那人絕不是什麼客戶,那副妖豔的模樣,一看就不是正經路上的人。聽說是個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數說小許了。倒是小許來了勁,不斷地說現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麼東西,居然坐起桑塔納來,書記鎮長卻隻能坐破吉普。小許說他若有機會,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讓他太囂張。小許的話說得孔太平煩躁起來。這時,吉普車已來到鎮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讓小許停下來,打開車門時,他叫小許開車先走,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去。吉普車消失在鎮子裏,四周突然靜下來。被太陽燒烤透了的田野,發出一股泥土的釅香,月亮被醺醉了,滿麵一派橘紅。熱浪與涼風正處於相持階段,一會兒涼風撲麵,一會兒暑氣襲人,進進退退地叫人怎麼也安定不下來。河堤外邊的沙灘上,稀稀落落地散布著一些乘涼的男女青年,女孩子嗲聲嗲氣的話語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聲,順著河水一個漣漪便漂出半裏遠。孔太平想起小時候自己從縣城裏來鄉下走親戚時,舅舅帶著他走上幾裏路,同垸裏的男女老少一道來這河灘乘涼的情景。有天夜裏,滿河灘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聲,狼來了,狼來了,惹得許多人慌忙逃個不迭。後來舅舅大喊了一聲,說這麼多人還怕幾隻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聲製止了河灘上的慌亂,大家鎮定下來以後才弄清楚是有人在鬧著玩,目的是想嚇唬那幾個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著那人的耳朵,一使勁就將其扔到河水中去了。那人在水中掙紮時,大群女孩紛紛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說若是誰再敢撒沙子,他就將身上的衣服全脫光,這才將女孩子嚇退。那人從水中爬起來時,舅舅對他說了幾句預言,斷定其人將來不會有出息。孔太平記起這個故事,卻不記得舅舅所說的這人是誰了。在當時他可是知道這人的姓名的,時間一長竟忘了。忘不了的是這人如今也該四十歲了。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外一個方向上。遠遠地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閃著一架霓虹燈,西河養殖有限公司幾個字一會兒綠一會兒紅,反複變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的確添了幾分姿色,美中不足是那個“殖”字壞了半邊,隻剩下“歹”在晃來晃去。舅舅的家就在養殖場附近,雖然離得不算遠,可他已有一年多時間沒有進過舅舅的家門。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幾天一定要去舅舅家坐一坐,不吃頓飯也要喝幾杯水。孔太平從縣商業局副局長的位置下到西河鎮任職已有四年了,頭兩年是當鎮長,後兩年任的是現職。論政績主要有兩個,一是集資建了一座完全小學和一座初中,二是辦了這座養殖場。現在鎮裏的財政收入很大一部分來源於這座養殖場。所以他對養殖場格外重視,隻要有機會,不管是什麼場合,他都得重申,要像保護大熊貓一樣保護養殖場。實際上,這座養殖場也關係到自己今後的命運。回縣城工作隻是時間問題,關鍵是回去後上麵給他安排一個什麼位置,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小鎮裏政治上是出不了什麼大問題的,考核標準最過硬的是經濟,經濟上去了就是一好百好。涼風一陣比一陣緊了,暑氣明顯在消退,河灘上幾個女孩子忽然唱起歌來。孔太平心情好起來,剛要加快步伐,迎麵走來兩個人影。不知為何,孔太平認清那兩人是鎮完小的楊校長和徐書記後,竟下意識地躲進河堤旁的柳叢裏。楊校長走到他跟前時忽然停下來說,等一等,我要方便一下。徐書記嗯了一聲說,我陪你。好半天沒見水響。楊校長說,人家在縣城裏偎老婆,讓我們又白等了半夜。徐書記說,這熱的天再好的女人偎起來也沒意思。楊校長說,人家不像我們這些窮教師,去年家裏就裝了空調,改造了自己的小氣候,你還當是大環境啦!徐書記說,你別笑我土,我還真沒見過空調是什麼模樣哩!楊校長說,恐怕是你不注意,縣城裏好多樓房的外牆上掛著些像麻將裏的一餅、二餅那樣的東西就是空調。孔太平差一點笑出聲來。楊校長繼續說,胡老師突然發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個月沒發工資了,醫療費還要學校先墊付,這是什麼道理!說話時,楊校長還脫口罵了一聲。徐書記說,鎮長書記隻管自己升官發財,哪裏會真心實意地關心教育。你沒聽見剛才開車的小許在鎮委大院裏嚷,要全鎮人勒緊褲帶給鎮裏買台桑塔納,否則出門太丟人了。楊校長說,也是,縣裏隨便哪位領導賣台車子也夠全縣教師好好過上一個月——喂,老徐,我這一陣不知怎麼的,屙尿特別費勁,老半天也掙不出一滴。徐書記說,莫不是前列腺有問題,得趕緊查一查,男人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楊校長說,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脫了,死不死活不活反讓人難熬——好好,總算屙出來了!憋死個人!一陣水響過後,兩人終於走開了。孔太平聽出他們要去鎮醫院。孔太平明裏暗裏聽慣了別人的牢騷話,他知道楊校長是在說自己,抬腿將眼前的柳樹狠狠踹了幾下後,心中的火氣也就去了多半。孔太平沒走多遠就碰上了地委奔小康工作組的孫萍。孫萍一個人正順著河堤散步,孔太平一見她那模樣就開玩笑,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剛剛給男朋友寫完信。孫萍挺大方,說兩樣都不是,而是一個三年不通音訊的老同學突然莽撞地給她寫了一封求愛信。孫萍還說,她發現老同學的文章寫好了。孔太平提醒她留心對方是不是抄了哪個名人公開發表的情書。孫萍笑著表示了認同,接著就告訴孔太平,鎮裏人都知道他今天回來,包括楊校長在內的好幾撥人一直在等他,直到小許一個人開著車進院後,他們才散去。孔太平問清楚,除了楊校長是準備找他要錢的,別人都是來申冤告狀,便多多少少有些放心下來。他告訴孫萍,這年頭隻要不涉及錢,一切都好辦。說了一陣閑話後,孔太平要孫萍給他幫忙做件事,馬上到鎮醫院去,看看那個姓胡的老師到底是什麼原因住院的。孫萍答應後便往鎮醫院方向去了。一進鎮子,街兩邊乘涼的人都拿眼光看他,打招呼的人卻很少,偶爾開口也是那幾個禮節性的字。孔太平平常進出鎮子總是坐車,同鎮上的人見麵的日子不多,這般光景讓他有些吃驚,自己剛來鎮上時可不是這樣,那時誰碰見他都會上前來說一陣話,反映些情況,提點建議什麼的。孔太平看見街旁一位老人還在忙個不迭地招呼幾個孩子,就走上去詢問他家中的情況。他以為老人的兒子、媳婦外出打工去了,誰知老人氣呼呼地告訴他,孩子的父母都讓派出所的人抓了起來。老人說,自家幾個人在一起打麻將帶點彩犯了什麼法,開口就要罰款三千。那些個貪官汙吏怎麼不去抓,那麼多行賄受賄的人怎麼不去抓?老人一開口,四周的人都圍攏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半天,孔太平總算搞清楚,鎮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動,抓了四十多個用麻將賭博的人,清一色是鎮上的個體戶,不要說是幹部,就連農民也沒有一個。他們認為這一定是派出所的預謀,十幾萬罰款夠買一台桑塔納。孔太平借口自己剛回,不了解情況,轉身往人群外麵走。老人在背後說,我將話說明了,要錢沒有,要命有幾條。孔太平沒有理睬。老人又說,這哪像共產黨,連國……孔太平不等他那更刺耳的話出口,便猛地轉過身大聲說,不是共產黨有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們這些私營業主先富起來,你們能有今天這麼大的鋪子?錢來得太容易了,就想賭,是不是?莫以為自己逃稅的手腳做得幹淨,讓你逃才逃得了。孔明曉得關羽會放曹操一馬,才讓他去守華容道。不讓你逃時,你就是如來佛手中的孫悟空。得了龍王爺的恩惠卻想著王八的好處,這叫什麼,這叫混賬王八蛋!前年訂《村規民約》時,你們都簽過字,賭博就要挨罰,不想交罰款的人明天到鎮委會裏登個記!孔太平一吼,街上突然靜下來。他什麼也不再說,一溜煙地回到鎮委院內,也不理睬別人叫他,站在院子當中扯著嗓子大叫:老閻,老閻在家嗎?分管政法的閻副書記應聲從自家門口鑽出來,孔太平要他馬上將派出所黃所長叫來。他剛開門進屋,住隔壁的婦聯主任就送了兩瓶開水進來,並隨口問他怎麼這次出去時間延長了三四天。孔太平說,剛開始隻準備參觀一下華西村,後來大家都鬧著要去張家港看看,參觀團的領導隻好修改日程安排。婦聯主任問他有些什麼收獲,孔太平一邊歎氣一邊告訴她,經驗很多,可是太先進了,他們一下子學不了,還得敲自己的老實鑼鼓。孔太平開始解上衣紐扣,並說自己要衝個澡。婦聯主任說,你衝你的澡,我說我的話。孔太平說,那我就脫褲子了。婦聯主任笑著說,你那東西我家裏也有,嚇不倒人。說笑之間婦聯主任站起來,跨過門檻後又回頭告訴孔太平,他不在家裏,宋家堰村超生了一個人。她說,本來差一點就是三個,另兩個被她抓住了時間差,搶先將工作做妥當了。孔太平說,今年一切工作都白做了。他歎了一口氣,隨手關上門。孔太平打開水龍頭,放水衝了一陣身子,他剛用肥皂將身子塗抹一遍,水龍頭裏就沒有水了。他打開窗戶探出頭衝著樓下叫道,一樓的,等會兒再用水好不好,讓我將澡洗完。叫了兩聲,水龍頭裏又有水了。他趕忙湊過去。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孔太平馬上意識到一定是老婆打來的,目的是探聽他的行蹤,她總是懷疑自己在鎮裏有別的女人,常常出其不意地搭車跑來或在半夜三更打來電話。孔太平衝出衛生間,抓起電話大聲說,是我,我是孔太平,我已經準時回到鎮裏,你該放心了吧!別用什麼孩子不聽話,鑰匙找不見了等借口來掩蓋自己的別有用心,我都明白,你不要耍這種小聰明!他吼了一通後,電話裏竟無一點反應。他又說,有話你就快說,不聲不響地到頭來還是我付電話費。電話裏輕輕地響了一下,接下來是一串蜂鳴聲。孔太平愣了一會,伸手撥了自己家裏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一陣後有人拿起了話筒,他對著話筒說,我愛你,你放心,我不會三心二意的!電話裏忽然傳出兒子的聲音,兒子說,你是誰,不許你愛我媽媽,我媽媽隻能讓我爸爸愛!孔太平說,兒子,我就是你爸爸!兒子在那邊歡叫道,媽媽,爸爸要愛你!孔太平放下電話,繼續將身上的肥皂液衝洗幹淨。派出所黃所長進來時,孔太平剛剛將褲子穿好,天氣太熱,他懶得再穿上衣,光著膀子,開門見山地問抓賭的情況。黃所長說他們的確是選擇了鎮上幹部發工資的前幾天行動的,因為這時幹部們口袋裏都是癟的,無錢上麻將桌,這樣可以減少許多麻煩和難堪。隻不過他們沒有考慮到鎮上那些個體戶竟敢公開抵抗,到現在連一分錢都沒收上來。他們準備明天先放幾個女人,探探風向。孔太平沉吟一會兒後,表態不同意這種做法,他說政權機構做事就得令行禁止,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就會失去威信。孔太平答應由鎮裏出麵幫他們維持一下,條件是收上來的罰款二一添作五,兩家對半開。派出所長不同意,他們正指望用這筆錢添一些交通工具。孔太平告訴他,老百姓已猜出他們是想買輛桑塔納,他們若真的這麼做,會失去民心的。因此,不如將這批罰款分一半出來,捐給鎮裏,專門發放拖欠了幾個月的教師工資。黃所長有些鬆口了,隻是不同意交出一半,他覺得太多了,學校有困難,公安部門也同樣困難。孔太平思考了半天後改變主意,提出隻要明天一天,到時收到多少算多少。黃所長很高興地同意了。門外響起了高跟鞋的磕磕聲。孔太平連忙抓住上衣往頭上套,孫萍進來時,他那銅錢大的肚臍眼還沒有蓋住。孫萍剛坐下,黃所長便起身告辭,那模樣似乎有點避嫌的意思。孔太平留他沒留住,隻好由他去了。孫萍將烏黑的披肩長發甩到胸前,像瀑布一樣垂著,然後說她想喝口茶。孔太平正要重新泡一杯,孫萍已拿過他喝過的茶杯,有模有樣地抿了一口。孔太平想阻止卻來不及,他看著孫萍那好看得像糯米粉做的雙手,心裏咚咚地響了兩下。孫萍抬起頭來說,孔書記這茶葉太好了,是哪個村裏做的?孔太平說,我這茶葉算什麼好,這回出去考察,地委組織部的人那茶葉才真叫好哩,一連八九天,就是看不見他們茶杯裏有哪片葉片是兩芽的。孫萍說,那還不是下麵鄉鎮的幹部送給他們的。其實我們鎮上也應該搞點特製土特產,這對開展工作有好處。孫萍這話是雙關意思,暗裏還指疏通關節可以早點向上提拔。孫萍是昨天回到鎮裏的,她在地區團委工作,團委同組織部在一層樓上辦公。她這次回去休假,剛好遇上東河鎮的段書記鬼頭鬼腦地在組織部門口轉,一看就是上門送禮的。孔太平本來對孫萍說話的口氣有些惱火,但她話裏的內容卻很重要。東河鎮的段書記是他的主要競爭對手,連續三次考察,都是孔太平排第一,老段排第二。這次地委組織部組織外出考察,人員名單都是戴帽下達的,上麵沒有東河鎮的段書記,他原本有些暗暗高興,沒料到人家卻來了這一手。孫萍說,現在考察幹部並不是光看政績。孔太平說,我不會這麼賤,胡子一大把了,還低三下四地去巴結那些二十來歲的毛頭科長。不說這個了,說說醫院裏的情況吧!孫萍說,胡老師可能是中暑了。但醫生還不敢貿然下結論,一般的中暑醒過來就沒事了。胡老師卻是醒過來後又接著昏過去了。所以非得住院觀察。孔太平嗯了一聲。孫萍繼續說,同胡老師一個病房裏還有宋家堰村小學的一個民辦教師,兩人的症狀幾乎一樣。孔太平想了想說,我得馬上去看看,不然萬一出了事可沒法交代。孔太平領著孫萍走到門口時,看到院子裏空無一人,他很奇怪,往常大家總是整個晚上都在外麵乘涼,怎麼一下子就變得不怕熱了哩!他下到院子中央大聲說,都睡了嗎?還沒睡的請出來一下。喊聲剛落,家家戶戶都有人從門裏鑽出來。孔太平告訴大家,他準備到醫院裏看看兩個住院治病的老師,誰家裏有暫時用不著的罐頭、奶粉、麥乳精什麼的,請先借給他用用。孔太平一開口,幾乎人人都轉身進屋拿出一兩樣東西來,一會兒就積成不小的一堆。孔太平也不客套,找上兩隻口袋裝好後就往醫院方向走去。走了半天,孔太平回頭一看,隻有孫萍一個人跟在後麵。往常這種事他不用開口,鞍前馬後總有幾個人跟著,特別是婦聯主任,哪怕是有意甩也甩不掉。孫萍走上來,接過他左手提著的那隻袋子時,無意中碰了一下他的手。頓時,一種別樣的滋味襲上心頭。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大院裏的人為什麼要躲進屋裏,為什麼一個人也沒跟上來。他心裏罵一句:這些狗日的東西,是想創造機會讓我跳火坑哩!孔太平想到這裏,腳下邁動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孫萍跟不上,一會兒就被拉開幾丈遠,急得她不住地叫著等一等。結果,二十分鍾的路程,他們隻用了十五分鍾。一到醫院,孔太平就嚷著找院長,院長聞訊來後,孔太平嫌他來得太慢,盯著手表看了一眼後,大聲說自己是十點十分到的,院長是十點十八分到的。其實也就等了八分鍾。孔太平這樣說是有意的,他怕萬一出什麼問題,大家都能證明,自己曾經及時到醫院來過。這之後,他們才去病房。一邊走院長一邊同他說了實話。胡老師他們病因其實已查明了,主要是營養沒跟上,身子太虛了,又趕上雙搶季節農活太累,所以中暑的症狀就特別嚴重。院長對政治問題比較敏感,知道現在教師的情況很複雜,搞不好一顆火星可以燎起一場大火,所以特別吩咐主治醫生將病情說含糊一些。院長說楊校長再三追問是不是有營養不足的問題,他們咬緊牙關沒有說出真情。孔太平聽說胡老師一家人已經有兩個月沒敢花錢買肉吃,就連端午節時也隻是買了一堆雜骨熬上一鍋湯。而那個民辦教師情況更糟,民辦教師有個孩子在地區讀中專,為了供孩子上學,暑假期間,他除了下田幹活以外,每天還要上山砍兩擔柴挑到鎮上來賣。昨天中午他柴沒賣完,人就暈倒在街上。院長的話讓孔太平心裏格外沉重起來。孔太平出乎人意料之外來到病房,胡老師他們特別感動。楊校長和徐書記還沒走,他倆心裏對鎮委領導有些氣,聽孫萍說孔太平一到家就趕到醫院裏來,也不好一見麵就發牢騷,但臉上的表情沒有胡老師他們好看。孔太平不大理睬他倆,他詢問了胡老師和民辦教師的情況以後,當著大家的麵表了硬態,他說,這個月十五號以前不將拖欠的教師工資兌現了,他就向縣委遞交辭職報告。孔太平這麼一說,楊校長就不好再掛著臉色了,他主動上去說自己想了個減輕鎮裏負擔的辦法,讓學生們再擠一擠,騰出幾間教室租給別人辦企業,隻要一個月有它三五千元的收入,學校就可以維持下去。孔太平瞪了他一眼說,這樣做你不怕人背後罵,我還怕哩,你若是想當校長就隻管教書,若想做生意就將校長的位子讓給別人。這時,門口跑進來一個女孩,衝著孔太平問他幾時回來的。孔太平反問她怎麼在這裏,是不是家裏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民辦教師忙說是學校裏安排田毛毛來照料他的。田毛毛是孔太平的表妹,是他舅舅的獨生女,高中畢業後在村辦小學裏當民辦教師。田毛毛也不管是否有正經事,一下子就將孔太平拖到病房外麵的走廊上,撒著嬌非要表哥給她幫一回忙。田毛毛長相很動人,孔太平從小就很寵這個表妹,他早就在舅舅麵前表了態,一定要給田毛毛找個合適她的工作。他的確聯係了幾個地方,可田毛毛都不願去。孔太平以為又是找工作的事,就開口答應了,誰知田毛毛竟要他寫個條子給洪塔山,讓洪塔山以優惠價賣給她一千隻甲魚苗。孔太平很奇怪,就問,你要這東西幹什麼?田毛毛說,當然不是放在家裏養,是別人托我要買的。孔太平說,毛毛,你別以為現在錢好賺,生意場上的深淺太變化莫測了,你涉世太淺,經不住這種折騰。田毛毛說,就這一回。賺點小錢將自己打扮打扮。孔太平說,你要是想買什麼就對我說。田毛毛一撇嘴說,罷罷,我可不敢沾惹你家那隻醋罐子。孔太平笑起來,他抽出筆,就近處找到一張處方箋,隨手寫了幾行字後遞給田毛毛。他告訴田毛毛,甲魚苗平常賣時要二十五元錢一隻,他讓洪塔山十八元錢一隻賣給她。他要田毛毛別出麵,直接將條子交給那要買甲魚苗的人,然後按差價的百分之五十拿回她應得的那一份錢。他再三叮囑田毛毛,一手交條子一手收錢。田毛毛不以為然地要他別太小看她了。孔太平返回到病房時,醫院院長正同楊校長談給自己的孩子換個班的事,院長說現在的班主任對他的孩子一直有些歧視。楊校長否認有歧視這回事,但還是同意考慮,隻不過得找個恰當的理由。孔太平來醫院也就是看看,並沒有具體的事,往回走時,院長送了一程,正要打住,孔太平卻要他一起走一走。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