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後麵翻滾的塵霧一樣。何大媽見他一整天都沒喘氣,就關切地問他累不累,並從家裏拿出幾隻梨子給他吃,還說吃梨可以潤肺。萬方在何大媽麵前說自己什麼事也沒有,回到小屋後才對陳凱說了實話:他感覺到自己血管裏現在流的不是血液,而是下水道裏的水。陳凱一把扯過萬方的手,要帶去洗澡。萬方以為是去澡堂,哪曉得陳凱帶他去了一家桑拿浴中心。萬方一見到那妖豔的燈光就膽怯了,卻抵擋不住陳凱的拉扯。陳凱對總台的小姐說了句什麼後,拖著萬方就往裏麵走。萬方第一次洗桑拿,什麼都跟在陳凱後麵學。洗過蒸氣浴,衝過涼,搓過背,陳凱問萬方要不要按摩。萬方聽說是由小姐陪著,躺在一間小屋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立刻瞪大眼睛堅決地謝絕了。陳凱勸他,這時按摩一下正合適,還可以緩解他對蘆葦的單相思。萬方生起氣來,說在這種地方提到蘆葦簡直是對她的褻瀆。萬方一個人回到小屋後,悶悶不樂地吹起口琴來。陳凱很晚才回,那種心滿意足的樣子讓萬方難受得一整夜都沒睡踏實。天剛一亮,他就將陳凱弄醒,然後在被窩裏狠狠地踹了他幾腳,說沒想到他腐敗得這麼快,自己不擔心他別的,隻擔心他將性病帶進這間小屋。陳凱迷糊地告訴萬方,直到昨天晚上他才感到自己完全被城市接納了。萬方爬起來,一甩門衝了出去。小區內為數有限的幾棵樹下,一些老人在練氣功,萬方拖著裝滿垃圾的垃圾車走過時,老人們都皺起了眉頭。由於起得早,忙到十二點剛過,萬方就將該幹的活都幹完了。吃過午飯,萬方拿出存了半年的錢,跑到漢正街,買了一套在他看來已經是夠奢侈了的西服。他迫不及待地將西服穿到身上,然後就到小區裏麵轉悠。萬方一直不曉得蘆葦是誰的女兒,也不曉得她住在哪個單元哪一層樓。他一遍遍地打量著每一扇窗戶,每一處陽台,尋找那熟悉的身影。當他找不見人影時,他開始將搜索的目標放在那些衣裙上。快六點鍾時,萬方仍一無所獲。他怕錯過在窗戶裏望見蘆葦的機會,隻好匆匆回到小屋。萬方幹了三天。還沒偵察出結果,何大媽就找他去提起意見來。那些意見是老人們提出來的,每天早上用來鍛煉身體的好空氣,全被萬方破壞了。萬方嘴上答應,心裏卻在想,他一定要幹到找到蘆葦時為止。萬方隻歇了一個早上,到第五天他又依然如故。下午的太陽很溫暖,萬方身上有股激情在湧動。走到那小花圃附近時,萬方怕遇見住在旁邊樓上的何大媽,就低頭快步往前走。這時,頭頂上有什麼響了一下,接著傳來一個女孩的驚叫聲。萬方抬頭向上看時,一件很眼熟的裙子正從天而降。萬方連忙伸手接住。在他的頭頂上,蘆葦正抱著一疊收曬的衣服,站在陽台上俯身往下看。萬方揮了一下手中衣服,扭頭鑽進門洞裏。他上到五樓時,蘆葦已將門打開了。她接過裙子說了聲謝謝,便迅速將門關上。萬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然後掏出口琴,輕輕地吹起來。他隻吹了半支曲子,門就重新打開。蘆葦站在門後疑慮地說:“那個每天在小屋裏用音樂送我的人是你?”萬方放下口琴說:“我曉得隻有你才能聽得懂。”蘆葦請萬方進屋,說她一直不相信口琴吹奏得那麼好的人,竟會是一個打工農民。萬方瞅了瞅自己的衣服,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蘆葦請萬方坐下後,兩人竟找不到話題。還是萬方先開口,他問蘆葦在哪兒上班,怎麼一年到頭總是天黑了才出門上班。蘆葦笑一笑沒有回答。萬方還要問,蘆葦卻要她再吹幾支好聽的曲子。萬方想了想後,剛將《牽手》的旋律吹出來,蘆葦連連搖手說她不想聽這個,她要聽這個城市裏沒有的。萬方愣了半天,才記起幾首山裏流行的民歌。萬方在吹奏這些民歌時,心情極好,因為他腦海裏同時浮現出許多少年時的趣事來。他一點也沒料到蘆葦竟會流出眼淚來。可這是千真萬確的。蘆葦就在隻有咫尺的地方,用雙手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裏淌出來。萬方正想停下來,蘆葦似乎意識到了,張開口叫了聲:“別!”萬方繼續吹著口琴,直到將能記起的民歌都獻給了蘆葦。當他終於放下口琴時,蘆葦已伏在他的膝蓋上泣不成聲。萬方想撫摸那芳香襲人的黑發,手都舉起來了卻不敢放下。蘆葦抬起頭來死死盯著他說:“我聽膩了一切音樂,隻有這些是屬於我的。”蘆葦又說:“從十七歲到現在,整整五年,我就剩下這些東西了,它是你給我的。”蘆葦的頭一直在仰望著.萬方清楚地看見她的雙唇在焦渴地顫動著。他放下口琴,猛地將自己的雙唇壓上去。蘆葦沒躲避,萬方感到她渾身發燙,同時也感到自己熱血沸騰,他一騰身就將蘆葦放倒在沙發上,然後就去解她衣服上的扣子。蘆葦嘴裏叫著別別別,攔他的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當蘆葦赤裸著身子躺在沙發上時,萬方的手腳變得忙亂起來,總也解不開自己的衣扣。萬方好不容易將扣子解開,顧不上脫就向蘆葦撲去,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打開了。何大媽站在門口愣了幾秒鍾後,猛地撲過來,嘴裏大叫著,說萬方是個大壞蛋,竟欺負到她女兒頭上了。蘆葦推開嚇蒙了的萬方,抱著自己的衣服衝進臥室裏,放聲大哭起來。萬方有點清醒了,他反複自語,說她怎麼會是何大媽的女兒呢。何大媽不停地打著萬方的臉,惡狠狠地要拖萬方到派出所去讓法院判他二十年徒刑。外麵樓梯上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六七個男人和女人一個接一個地衝進屋子,問出了什麼事。何大媽正要開口,又突然止住。有人又問她,怎麼輕易讓一個在垃圾堆裏滾的農民進了屋。何大媽出乎意料地說:“我就是為這個發脾氣,他見我給了點好臉色,就硬往屋裏闖,說是看看有沒有要他幫忙做的事。”何大媽回頭要萬方走時,聲音已很平靜,臥室裏的蘆葦哭聲早就聽不見了。萬方還沒出門,身後就傳來一片呸呸聲。萬方一直在小屋裏待到黃昏。陳凱一進門就問,整六點了,怎麼還不吹口琴。萬方下意識一摸口袋,才想起口琴掉在蘆葦家裏了。陳凱又問他下午到誰家裏去了,鬧得全小區裏都有些人心惶惶。萬方反問他到底聽說了什麼。陳凱說也沒什麼,隻是發覺整個小區的人都對萬方特別反感。陳凱追問了幾次,萬方心裏煩,一個人開門走出去。半路上,萬方想起這事得同萬有商量一下,以防萬一何大媽真的告到派出所後,有個應對的辦法。他沒把握萬有下沒下班,若是下班了就無法找,他隻能去公司碰運氣。這一回是輕車熟路,萬方很快就找到了萬有的辦公室。他聽見裏麵有動靜,敲了一下門,也沒等裏麵作出反應,一扭鎖把就闖進去。但他很快就像碰見蛇一樣跳回到門外,然後順原路逃到樓下。十幾分鍾後,他見過的那個女老板李總一臉不高興地從樓內出來,鑽進一輛白色寶馬轎車,一溜煙走了。隨後萬有也出現了。萬方迎上去時被萬有狠狠地踢了一腳。萬方顧不了痛,責問萬有怎可以同都快老掉牙的女人鬼混。萬有沒好氣地說,如果不這樣,能有我的今天?萬有問他來有什麼事,萬方將下午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萬有想也不想就說,不管怎樣,還是先到派出所去自首為上策。一想到派出所,萬方心裏就沒個譜,他走到似乎很森嚴的門口,又退回來,找了一個公用電話給陳凱打呼機。陳凱趕來後,萬方又將對萬有說過的原話再說一遍。陳凱當即攔住他,要他別做苕事,這一自首,往後的麻煩事可就不斷了,將來發了什麼案子都會懷疑是他幹的。陳凱說因為是好朋友,又是同病相憐,他才說實話。萬方不聽勸,非要陳凱領他進去,不管怎樣,交代清楚以後,自己心裏會踏實一些。陳凱沒辦法,隻好提醒萬方將來若後悔可別埋怨他。陳凱同派出所的人很熟,進出大門小門都像進他們住的那小屋,值班的小胡錄了萬方的口供後,在強奸未遂四個字後麵打了個問號。小胡讓萬方先別走,陳凱隻好留下陪著他。小胡自己騎上摩托到何大媽家走了一趟,不到十分鍾就返回來,張口就責備陳凱開什麼玩笑,何大媽和蘆葦都矢口否認有這事。小胡將筆錄撕下來搓成團砸向萬方和陳凱,並且不無諷刺地說,這種情況他在警校學習時,聽心理老師分析過,有些進城不久的農民,麵對誘惑又不能排泄,就會產生壓抑心理,心裏想著城裏姑娘,行為上又很自卑,最終會出現癔想,以為自己強暴了誰。小胡還說,何大媽親口說過,萬方這樣的人想碰她女兒一指頭都是絕無可能的。萬方回到小屋,一個人待了兩天兩夜沒出來。第三天早上,萬有突然來了。萬有被他的老板炒了魷魚,原因是他們之間的關係被萬方撞破了,而這是斷斷不能容許的。不過老板給了萬有一筆數目不算小的安置費。萬方沒說對不起,而說這樣的結局來得越早越好。萬有代替萬方在小區裏清理了一天垃圾,他穿著做助理時的西服和皮鞋,惹得小區裏的人都在悄悄議論他的來頭。收班回到小屋,萬有直叫痛快,說是索性就這麼幹一個月,然後再去作別的發展。六點鍾時,萬有忽然指著窗外的蘆葦告訴萬方,那是一隻“雞”。萬方有些傻眼。萬有說他曾包了一個月,花了8000塊錢,不過都是公司的賬上出支。萬有要出去將蘆葦叫進來玩一玩,萬方連忙將他攔住,並將那天的經過又對萬有說了一遍。萬有聽到萬方說蘆葦那哭是一種到了極致的傷心與無奈,表情裏也有一種黯然。這時,小男孩“丹麥王子”出現在小屋門口,他將一隻小包交給萬方,並說是蘆葦姐姐托付的。萬方打開紙包:一塊潔白的新手帕包著那隻丟失了的口琴。萬方拿起口琴正要吹,忽然發現上麵有一道半弧形的口紅印痕。萬有在一邊說,若是有把小提琴就好了。陳凱聽了,自告奮勇地說他看見隔壁單元樓梯間裏住著的那個寫劇本的大學生有一把小提琴,他可以去借來。陳凱果真將小提琴借來了,還說他看見那桌上放著一部劇本的手稿,題名叫《音樂小屋》。萬有覺得這題名特別有回味。他很快將幾根弦調準,一揮弓,便同萬方的口琴合奏起來。陳凱沒事幹,隻有用手指敲著桌麵,打著節拍。城市大了,膨脹了,便什麼都有。有人說,城市是我們的,不是你們的。你們都往城裏湧,誰來種田,誰去生產糧食。然而,如果有這麼長、這麼寬的一把大刀,將城市像切蛋糕一樣切成一百塊,這百分之一的每一塊會不會如同一處不起眼的鄉村小鎮哩!北風也好,霓虹也好,春色也好,隻有心中的旋律永遠無法弄碎!這是都是陳凱三心二意時想到的。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完稿二零零六年六月訂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