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哥哥又站住了。小鍾往前指了指,說前麵,哥哥於是朝小鍾指的屋子走去。小鍾在後麵跟著。

到了門前,哥哥又停下了。小鍾敲敲門,屋裏說,進來。哥哥聽見是李花的聲音,沒等李花開門,就先進去了。小鍾哎了一聲,說女同誌宿舍,你咋不等著開門呢?但是哥哥已經推開門,跨過了門檻。小鍾跑進來,把門關上。

關門的時候,小鍾一下意識到自己剛才犯了一個錯誤,咋說是女同誌宿舍呢?李花已經不是原來的李花了。應該說是女宿舍。這裏咋搞的,去南京學習了一趟,政策水平咋還這麼低。

哥哥又站住不動了。

李花坐在床上,看到是哥哥,驚訝得連站起來都忘了。當時場長通知她有人來,讓她不用去磨豆子了,放假一天,就在屋裏等著。她以為是來調查的,沒想到是哥哥來看她了。李花的心緊了一下,她極力控製著眼淚。

她就那麼望著哥哥,哥哥也那麼望著她。

小鍾說,首長讓帶來看看你。李花身子動了一下,眼淚差點掉下來,但她馬上忍住了。

小鍾把椅子搬過來,放在屋子中間,哥哥就過去坐了。李花不知說什麼,還是呆呆地坐在床上,隻是一味地望著哥哥。哥哥也不知說什麼,也隻是望著李花。

這時小鍾感覺最難堪了。不是因為別的,是他還那麼站在哥哥的身後,這樣子仿佛是怕李花有什麼舉動,要隨時防備似的。也許,他這麼站著,把李花嚇住了,李花才一動不動地坐著,不知道該怎麼辦。

可是現在他該站在哪裏呢?

屋裏有個小板凳,他不能過去坐下,那像什麼話。而且,怪別扭的。站到門口也不好。小鍾想,去,就這麼站著,李花看看就明白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鍾這時候才注意到李花。

他望著李花。是呀,李花真的很漂亮呀。這是勞改呢,要是沒勞改,還不知道要漂亮成啥樣呢。全新疆都沒有見過的。去了一趟南京,範秘書說那裏出美女。金陵十二釵,金陵就是南京,十二釵就是十二個美女。你可給咱們注意一些,別看著人家挪不動步了。丟你的人事小,這可是給咱們師、給咱們新疆丟人呢。小鍾在南京並沒有看見那麼讓人嚇一跳的美女。小鍾想,和咱們小周比一比,就是打個平手。可是看見李花,他才清楚了,小周幹啥非讓他看一看是不是大家說的那麼好看。

哎呀,怪不得師部機關那麼多人都知道李花,都為李花惋惜呢。

哥哥好像想起什麼,從書包往外掏著。小鍾也不知道哥哥書包裏裝著什麼。是什麼好吃的東西吧。小周那麼關心李花,也許就是小周塞給哥哥,讓哥哥帶給李花吃的。

但是哥哥掏出的是一個瓶子,一個空瓶子。哥哥說,幹了。小鍾才注意到那瓶子底部有些什麼確實幹了。更讓小鍾想不到的是,李花的眼淚一下流出來了,張開了雙臂。哥哥哇的一下就哭了,撲向李花。在李花懷裏,哥哥不住地說著,幹了,幹了。跟著就是哭。

李花緊緊地摟著哥哥。她看見瓶子就知道了,那是給哥哥和弟弟的膠水,用桃樹膠做成的膠水,沒想到哥哥一直留著,這讓李花怎麼受得了呢!

小鍾有些沒辦法了,小聲說著,注意一下影響,但是哥哥還隻是哭。小鍾有些著急了,想過去說時,李花小聲說,注意一下影響,哥哥的哭聲立刻止住了。但是好像很難,他又把臉緊貼著李花的胸脯忍了一會兒才不哭了。

小鍾又放心地站在那裏了。

哥哥說,他很努力學習呢,弟弟也是,弟弟讓他告訴阿姨。李花強忍著不讓自己流淚。哥哥說,他記住阿姨說的話了,要做政委那樣的人,像政委一樣有知識。李花再也忍不住了,摟緊哥哥,把哥哥的臉緊貼在她的胸脯上,然後把她的臉貼在哥哥的頭上。

她盡量不讓聲音出來,隻讓眼淚盡情地流。

小鍾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小鍾心裏很難受,背過身去。因為他的眼圈已經紅了。

李花帶著哥哥去櫻桃樹那裏采集樹膠。在農場有一處高坡上長著一叢櫻桃樹,結果的時候,那些櫻桃樹好看極了。因為那些樹上的櫻桃是粉紅粉紅的,個兒很大,汁很甜。

在坡下是一大片向日葵,掛著圓圓的、沉重的葵花盤子,是農場用來生產葵花籽油的。在這些成片成片的葵花長出形狀,長到它們雖還嫌稚嫩,但是已經很好看的時候,櫻桃樹上已掛滿了粉紅的果實,仿佛特意在顯示著自己的美麗呢。

但是那成片成片的葵花田野實在是太遼闊了。碧綠碧綠的葵花稈、葵花葉,襯托著金黃金黃的葵花,那真的是很耀眼呀。尤其這一大片的向日葵在隨著太陽的移動轉動著它們的頸項時,你會聽見一種嗡嗡的聲響。望著那麼遼闊的金黃色的田野,一下把它的背麵轉向了你,那田野是碧綠碧綠的了。

你上了坡,先是歎息那些櫻桃樹咋這麼美麗的時候,再舉眼望去,就被成片成片的、遼闊的葵花驚呆了。笑容在這一刻必定要來到你的臉上,並且,輕微的喘息也要侵襲你一下,要你說不了讚美的話,要你發不出讚美的聲音。因為這些讚美的話、讚美的聲音都不需要呢。你隻要靜下心來,你會聽見風聲在這些葵花田野裏自由自在地徐徐蕩漾呢。

李花給哥哥采集櫻桃樹膠做膠水,哥哥這時很平靜。他一會兒看看李花放進瓶子裏的櫻桃樹膠,一會兒看看李花。那樣仰麵望著,稚嫩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

風輕輕地吹拂著,李花的一縷頭發向上飄著。李花這時候也很平靜,可她心裏很難受。那是一種幸福感,像一泓泉水在她心裏泛著淡藍的漣漪。

她又想著弟弟了。可是弟弟現在很痛苦,正接受著割禮。師裏倡導愛國衛生,動員家長都帶著自己的男娃娃去醫院實行割禮。

弟弟七歲多,到年底就八歲了。買買提老漢和政委說,割禮要在單月進行,行割禮的孩子,歲數也應當在單數。當時哥哥行割禮前,政委也是到買買提家叫買買提老漢給他講行割禮的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