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作者的自序通常是一次約會,在漫漫記憶裏去確定那些轉瞬即逝的地點,與曾經出現過的敘述約會,或者說與自己的過去約會。本篇序言也不例外,於是它首先成為了時間的約會,是一九九八年與一九九一年的約會;然後,也是本書作者與書中人物的約會。我們看到,在語言裏現實和虛構難以分辯,而時間的距離則像目光一樣簡短,七年之間就如隔桌而坐。
就這樣,我和一個家庭再次相遇,和他們的所見所聞再次相遇,也和他們的歡樂痛苦再次相遇。我感到自己正在逐漸地加入到他們的生活之中,有時候我幸運地聽到了他們內心的聲音,他們的歎息喊叫,他們的哭泣之聲和他們的微笑。接下來,我就會獲得應有的權利,去重新理解他們的命運的權利,去理解柔弱的母親如何完成了自己忍受的一生,她唯一爆發出來的憤怒是在彌留之際;去理解那個名叫孫廣才的父親又是如何驕傲地將自已培養成一名徹頭徹尾的無賴,他對待自己的父親和對待自己的兒子,就像對待自己的絆腳石,他隨時都準備著踢開他們,他在妻子生前就已經和另外的女人同居,可是在妻子死後,在死亡逐漸靠近他的時候,他不斷地被黑夜指引到了亡妻的墳前,不斷地哭泣著。孫廣才的父親孫有元,他的一生過於漫長,漫長到自己都難以忍受,可是他的幽默總是大於悲傷。還有孫光平、孫光林和孫光明,三兄弟的道路隻是短暫地有過重疊,隨即就叉向了各自的方向。孫光平以最平庸的方式長大成人,他讓父親孫廣才膽戰心驚;而孫光林,作為故事敘述的出發和回歸者,他擁有了更多的經曆,因此他的眼睛也記錄了更多的命運;孫光明第一個走向了死亡,這個家庭中最小的成員最先完成了人世間的使命,被河水淹沒,當他最後一次掙紮著露出水麵時,他睜大眼睛直視了耀眼的太陽。七年前我寫下了這一筆,當初我堅信他可以直視太陽,因為這是他最後的目光;現在我仍然這樣堅信,因為他付出的代價是死亡。
七年前我寫下了他們,七年來他們不斷在我眼前出現,我回憶他們,就像回憶自己生活中的朋友,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的容顏並沒有消褪,反而在日積月累裏更加清晰,同時也更加真實可信。現在我不僅可以在回憶中看見他們,我還時常會聽到他們現實的腳步聲,他們向我走來,走上了樓梯,敲響了我的屋門。這逐漸成為了我不安的開始,當我虛構的人物越來越真實時,我忍不住會去懷疑自己真正的現實是否正在被虛構?
餘 華
1998年10月11日
意大利文版自序
完成於七年前的這本書,使我的記憶恢複了往日的激情。我再次去閱讀自己的語言,比現在年輕得多的語言,那些充滿了勇氣和自信的語言,那些貌似敘述統治者的語言,那些試圖以一個句子終結一個事物的語言,感染了今天的我,其節奏就像是竹子在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
我想,這應該是一本關於記憶的書。它的結構來自於對時間的感受,確切地說是對已知時間的感受,也就是記憶中的時間。這本書試圖表達人們在麵對過去時,比麵對未來更有信心。因為未來充滿了冒險,充滿了不可戰勝的神秘,隻有當這些結束以後,驚奇和恐懼也就轉化成了幽默和甜蜜。這就是人們為什麼如此熱愛回憶的理由,如同流動的河水,在不同民族的不同語言裏永久和寬廣地蕩漾著,支撐著我們的生活和閱讀。
因為當人們無法選擇自己的未來時,就會珍惜自己選擇過去的權利。回憶的動人之處就在於可以重新選擇,可以將那些毫無關聯的往事重新組合起來,從而獲得了全新的過去,而且還可以不斷地更換自己的組合,以求獲得不一樣的經曆。當一個人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在日落時讓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孤獨的形象似乎值得同情,然而誰又能體會到他此刻的美妙旅程?他正坐在回憶的馬車裏,他的生活重新開始了,而且這一次的生活是他自己精心挑選的。
七年前的寫作出於同樣的理由。“記憶的邏輯”,我當時這樣認為自己的結構,時間成為了碎片,並且以光的速度來回閃現,因為在全部的敘述裏,始終貫穿著“今天的立場”,也就是重新排列記憶的統治者。我曾經賦於自己左右過去的特權,我的寫作就像是不斷地拿起電話,然後不斷地撥出一個個沒有順序的日期,去傾聽電話另一端往事的發言。
餘 華
1998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