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淨化育兒觀念(1 / 3)

第一章 淨化育兒觀念

嚴厲教育是危險教育

經常被苛責的孩子,學會了苛刻;經常被打罵的孩子,學會了仇恨;經常被批評的孩子,很容易變得自卑;經常被限製的孩子,會越來越刻板固執……“身教重於言傳”是教育中的一條被時間和無數事件驗證過的真理性的結論,嚴厲教育本身也是一種示範,如果成年人對孩子拿出的是經常性的批評和打罵,怎麼能培養出孩子的友善與平和呢?

“棍棒教育”不過是一種精神底層的認識,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糟粕部分,登不了大雅之堂。可以這樣定義:打罵孩子是無能教育和無恥教育。

所謂“嚴厲教育”,指以打罵、懲罰和羞辱為主要手段,對未成年人進行強製性改造的一種行為。雖然目標指向是好的,希望孩子做得更好。但由於它不尊重兒童,不體恤兒童身心發育特點,不符合人性,實際上並無教育要素,隻是一種破壞力。

嚴厲教育究竟會造成怎樣嚴重的後果,下麵一個案例是比較典型的注解。

我曾經接觸過一位單身女士,當時年近四十,一直沒結婚。她是因為嚴重的抑鬱症來找我的。在我們的交談中,她談到了自己的童年成長經曆。

她父母都是小學教師,對她有很好的早期啟蒙教育,在各方麵要求也很嚴。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會背很多經典詩文,聰明伶俐,而且認字很早,上小學就讀了不少課外書,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但她父母在她童年時期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這個錯誤發生在她5歲的時候。

起因很簡單,就是有一天她尿床了。父母為此大驚失色,說你2歲就不再尿床了,現在都5歲了,怎麼反而又尿床,越活越倒退了。父母的話讓小小的她非常羞愧,以至於當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心裏非常擔憂,好久都沒睡著。但也許是因為太緊張,也許因為前半夜沒睡著,後半夜睡得太香,第二天早上醒來,居然又一次尿床了。這下子,父母特別不高興,說你是怎麼搞的,昨天尿了床,今天怎麼又尿了,是不是成心的啊?當時他們住的是大院平房,有很多住戶,她媽媽一邊抱著濕褥子往外走,一邊說,這麼大孩子了還尿床,褥子曬到外麵,讓別人看到多丟人。她爸爸板起麵孔嚴肅地警告她說,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這兩次尿床我原諒你了,再尿床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父母的話讓小小的她內心充滿羞辱感和恐懼,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晚上,她更害怕得不敢睡覺,直到困得堅持不住,沉沉睡去。結果是,她連著第三次尿床了。這令父母簡直震怒,不但責罵,而且罰她當天晚上不吃飯喝水。雖然當天因為空著肚子睡覺,沒尿床,但問題從此陷入惡性循環中,從那時起,她開始隔三差五地尿床。父母越是想要通過打罵來讓她克服這個問題,她越是難以克服。父母可能後來意識到打罵解決不了問題,就開始帶她找醫生看病,吃過很多中藥西藥,都沒有作用,直到成年,仍不能解決。

這件事幾乎毀了她一生。天天濕漉漉的褥子、尿布以及屋裏的異味,是烙進她生命的恥辱印記,她原本可以完美綻放的生命就此殘缺了。考大學時,她取得了很高的成績,完全可以報考北京的名牌大學,但為了避免住集體宿舍的尷尬,第一誌願填報了當地一個學校,以便天天晚上回家。大學四年,她不敢談男朋友,自卑心理讓她拒絕了所有向她求愛的男同學。工作後,談過兩次戀愛,都是男方發現她有這個毛病後,選擇了分手。

她對我說:直到上大學前,她一直認為自己這個毛病是個純生理問題,是一種泌尿係統的慢性病。後來才慢慢意識到是父母的緊張和打罵造成的後果。結束第二段戀情後,她割腕自殺,被救過來,出院回到家中那天,終於在父母麵前情緒暴發,瘋狂地向父母喊出她心底積壓多年的屈辱,並以絕食逼迫父母向她認錯。父母似乎終於也意識到問題的來由,雖然沒向她正麵道歉,卻在她麵前無言地流了幾天淚,痛悔的樣子終於令她不忍,端起了飯碗。經過這件事,父母都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幾天間就顯得步履蹣跚了。她知道他們已受到懲罰,心中既有渲瀉後的舒暢,又有報複的快感。自此,這個毛病居然奇跡般地開始好轉,發生的次數大為減少。

但她的生活卻無法改變,周圍凡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這個毛病。她像一個臉上被刺字的囚犯,醜陋的印記無法擦去,隻好在三十多歲時選擇“北漂”,來到北京,希望通過環境的改變讓自己活得自在些。但骨子裏形成的自卑和抑鬱無法消退,再加上工作壓力比較大,很小的一點事就會讓她崩潰,對於愛情和婚姻,完全失去再去碰觸的熱情和信心,對安眠藥和抗抑鬱藥的依賴越來越嚴重。後來她信仰了一種宗教,她說宗教是唯一讓她感覺安慰並有所寄托的東西。雖然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去自殺,但想到即便活到60歲自然去世,還要活將近20年,就覺得這實在太長了,太難熬了,她不知道該如何撐過這20年。

像一個醫生在晚期癌症患者麵前束手無策一樣,我在她的痛苦麵前也同樣感到無可奈何。教育中,有太多這樣的蝴蝶效應,本來小事一樁,家長完全可以用輕鬆愉快的態度來解決,甚至不需要去解決,問題也會自行消失。但由於家長用嚴厲的方式來對待孩子,不但無助於問題本身的解決,還會給孩子留下經久難愈的心理創傷,嚴重的甚至可以毀滅孩子一生。

我還見過一個四歲的孩子,父母都是高學曆,奶奶曾是單位主管會計,也很能幹,且非常愛幹淨。家長從孩子一歲半開始,就因為吃手的問題和孩子糾纏不清。據家長講,最初阻止孩子吃手,采用的是講道理,告訴孩子手很髒,不能吃,他們感覺一歲半的孩子能聽懂了。發現講道理沒用,就來硬的,采用打手的辦法,輕打不起作用,就狠狠打,但這隻能起一小會兒作用,孩子一停止哭泣,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又把手伸進嘴裏。後來,負責照看孩子的奶奶拿出縫衣針,隻要孩子的小手一放進嘴裏,就用針紮一下,並把針掛到牆上,故意讓孩子看到,但這也不能嚇住孩子。後來家長還采用過給孩子手上抹辣椒水,每天24小時戴手套等各種辦法,可是問題始終沒能得到解決,並且越來越嚴重。聽家長說,孩子還特別愛發脾氣,因為一點小事就大發雷霆,可以連續哭嚎兩小時,甚至會用頭猛烈撞牆,全然不知疼痛和危險。

我見到這個孩子時,他兩隻手的大拇指已被吃得變形,兩隻小手布滿破潰的傷口,傷痕累累,但孩子好像完全沒有痛感,還在用嘴啃咬雙手,用指甲摳開血痂。更糟糕的是孩子的心理也出現嚴重障礙,不會和人交流,別人和他說話,他基本不回應,目光總是回避開來,神情冷漠,拒人於千裏之外。

這個孩子的遭遇,讓我震驚於家長的無知和殘忍。孩子吃手是多麼正常的一種現象,嬰幼兒最初是用嘴來感知和認識世界的,小手又是離他最近、唯一能讓他自主支配的東西,所以吃手幾乎是所有孩子的本能,根本不需要,也不應該製止。到孩子可以動用自己的其它感知器官認識世界時,自然就不吃手了,就像人學會站著走路後,自然就不願意爬著走了。對於這樣一個自然的認知過程,家長卻要想方設法阻止,而且采用打罵、針紮、抹辣椒水等做法,簡直就是在刑訊逼供啊!一個弱小的孩子,在人生初期就莫名其妙地遭遇綿延不斷的殘酷對待,他的生命怎麼能正常展開、怎麼能不被扭曲呢?!

當然有的孩子對吃手表現出固執的喜好,到四五歲,甚至十來歲,還在吃,這種情況往往和孩子的寂寞或自卑有關,是其它教育問題積澱的一個後果,吃手不過是孩子自我安慰的一種方式。遇到這種情況,家長更不該製止孩子吃手。應該做的是反省自己和孩子交流得多不多,相處方式是否和諧等等,並努力從這些方麵去解決。單純製止吃手,是對孩子自我心理安慰的粗暴剝奪。即使從表麵達到了阻止的目的,但孩子內心的壓抑和痛苦必須要找到一個出口,將可能出現更嚴重的心理問題和其它生理問題。

眼前這個年僅四歲的孩子,他的心理已像他的一雙小手一樣傷痕累累。他揭血痂、用頭撞牆等自殘行為,並不是不懂得痛,而是內在的痛苦難以承受,又無法陳述和渲瀉,隻好用肉體的疼痛來轉移和緩解。

不能說他的家人有主觀惡意,他們的主觀願望一定是好的,也許他們比一般的家長更希望孩子成長得完美,所以對於吃手這樣一件小事也難以容忍,更何況從他們的陳述中我還了解到,在吃飯、睡覺、玩耍等幾乎所有的生活小事上,家長都同樣嚴格要求孩子。

家長希望用各種規矩培養出孩子各種良好的習慣,而這對孩子來說,卻是自由意誌被剝奪,活在日複一日的冷酷對待中。他的世界一直以來太寒冷了,已被厚厚的冰雪覆蓋,所以他下意識地要把自己嚴實地包裹起來,回避和外界交流,直到失去正常的溝通能力。這是一個弱小生命對抗惡劣環境的本能反應,畸形的生態環境隻能讓他變態地成長。

專門研究兒童神經病的蒙台梭利博士說過:我們常常在無意中阻礙了兒童的發展,因此,我們應該對他們的終身畸形負責。我們很難認識到自己是多麼生硬和粗暴,所以我們必須時時刻刻盡可能溫和地對待兒童,避免粗暴。教育的真正準備是研究自己。

教育學和心理學對於嚴厲教育所帶來的損害的研究已經很成熟了,但時到今日,人們對嚴厲教育的破壞性仍然沒有警覺。在我們的教育話語中,人們仍然特別願意談規矩,很少談自由。哪個青少年出了問題,歸結為家長管得不嚴,太溺愛;相反,哪個青少年成長得比較優秀,尤其在某個方麵做得出色,會歸功為家長和老師的批評和打罵。

這樣的歸結非常簡單非常浮淺,但越是簡單浮淺的東西,越容易被一些人接受。於是,一頓“要麼好好彈琴,要麼跳樓去死”的威脅可以讓孩子成為鋼琴家,一根雞毛撣子隨時伺候可以讓孩子上北大,一通把孩子罵作“垃圾”的汙辱可以逼孩子考進哈佛……諸如此類的“極品”行為最容易得到傳播。甚至是一些教育專業工作者,也會一邊談尊重孩子,一邊毫無愧色地宣揚棍棒教育。

在某個場合,有一位教育專家侃侃而談,他說孩子可以打,但要藝術地打。聞此言,我當時就很想請這位專家解釋一下,什麼是“藝術地打”,並希望他示範,最好讓他扮演那個挨打的兒童,那麼別人藝術地打他一頓,他是否很受用?做人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談論兒童教育時,怎麼就不成立了呢?

人們不肯往深了想一想,嚴厲教育如果真能讓孩子優秀,天下將盡是英才。成年人想收拾一個孩子還不是容易的事嘛,誰都會!既威脅不到自己,又能把孩子教育好,省心省力,痛快淋漓——可教育是件“秋後算賬”的事,雖然兒童的緩慢成長給了一些人以暫時的幻覺,但栽下罌粟不會結出櫻桃,惡果不知會在哪個枝條上結出。

有位家長,聽人說孩子有毛病一定要扼殺在搖籃中,所以她從女兒一歲多,就在各方麵對孩子進行了嚴格的管教。如果孩子不好好吃飯,媽媽會把孩子碗中的飯全倒掉;如果孩子不好好刷牙,家長會把牙刷一折兩半,丟進垃圾桶;不好好背古詩,就用戒尺打手心……在家長的嚴厲教育下,孩子確實被訓練得很乖,按時吃飯,認真刷牙,會背很多古詩。但她發現,剛剛三歲多的孩子,一方麵表現得膽小怕事,到外麵都不敢跟小朋友玩;另一方麵在家裏脾氣又很大,且表現出令人不可思議的殘忍,比如虐待家裏的小貓,把貓尾巴踩住用腳跺,或用沙發靠墊把小貓捂到半死,看小貓痛苦的樣子,她則表現出滿足的神情。一般小女孩都喜歡芭比娃娃,她則對這些娃娃好像有仇,動不動就肢解芭比娃娃,把娃娃的頭和四肢揪下來,甚至用剪刀剪破。媽媽不能理解,她的孩子怎麼這樣?

兒童天性都是溫柔善良的,如果說一個孩子表現出冷酷和殘忍,一定是他在生活中體會了太多的冷酷無情。媒體不時地報道家長虐待孩子或子女虐待老人的的事件,手段之惡劣,令人發指。同時,追究一些惡性刑事案件的犯罪分子的成長史,幾乎全部可以看到他們童年時代極端嚴厲的家庭教育。可以說,幾乎所有的極端殘忍者,都有一個精神或肉體嚴重受虐的童年。

經常被苛責的孩子,學會了苛刻;經常被打罵的孩子,學會了仇恨;經常被批評的孩子,很容易變得自卑;經常被限製的孩子,會越來越刻板固執……“身教重於言傳”是教育中的一條被時間和無數事件驗證過的真理性的結論,嚴厲教育本身也是一種示範,如果成年人對孩子拿出的是經常性的批評和打罵,怎麼能培養出孩子的友善與平和呢?

教育中任何粗暴嚴厲的做法都是沒來由的,它在人類千百年來積累的教育智慧中沒有任何根基和來源,在現實生活中也沒有任何道德基礎。是否認同打孩子,是塊試金石,可測驗出人們在教育上的認識水平。

某次我在一所小學遇到一位獲得過不少榮譽、以嚴厲著稱的老師,她當時還沒有孩子,談到現在問題兒童越來越多,她語氣恨恨地說“我不能保證我的孩子將來學習好,但我能肯定他的品行一定沒問題。我絕對不會溺愛他,如果他敢不聽我的,做一點點壞事,打死他!”我在那一瞬間立即為她將來的孩子擔憂極了。

不少所謂的教育專家、學者、名師,他們不能把專業知識和智慧打通,盡管在口頭上也提倡“尊重”、“平等”等概念,但在他們的邏輯中,兒童是無知、莽撞、沒有規則的;成人則是得體、有序、正確的,所以成人有義務幫助兒童建立規則,並把他們天性中帶來的毛病和錯誤消滅在萌芽中,防止原罪擴散——這樣的認識已包含了嚴重的不平等,所以在他們真正麵對孩子時,幾乎不可能產生尊重心理,隻有居高臨下的控製心理。我還看到一篇教育學博士寫的文章《怎樣打孩子》,所支招術為:第一,打孩子不能帶有憤怒;第二,不能用手打,要用棍子打;第三,打之前要用語言交流,說明為什麼打,打幾下;第四,要心懷大愛地去打——想想啊,一個成年人懷著一腔愛,提著棍子,沒有憤怒,心平氣和地計著數打一個孩子——這要有多變態才能做到呢!一件事,如果大前提是錯誤的,沒有一個小手段值得肯定,這正如有人寫《做小偷的十大技巧》,寫得再好,也是在露醜露怯,應該受到鄙視和唾棄。

我猜測,這位博士也是童年家暴的受害者,童年創傷深入骨髓,不平等感和自卑感成為植入他體內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至於成年後,尤其取得一定成就後,潛意識出於對不平等和自卑的反抗,必須要想辦法拔高自身,甚至是缺陷的部分也努力美化為優點。童年屈辱被粉飾為方式特別的父愛母愛,家暴傷痕於是演繹成他心目中值得炫耀的紋身。即使從事了教育研究,學習了很多專業知識,也褪不去嚴厲教育的底色,走不出粗暴教育的意識框架。這種情況非常多,在很多“成功人士”身上都表現得很典型,當他們回首成長經曆時,會忽略那些真正助他們成功的要素,卻特別喜歡拿兒時挨打受罵來說事,並會真正地熱愛上嚴厲教育。這真是個很有趣又令人感歎的現象。

學問和生活不接軌很多行業都存在,在兒童教育方麵顯得尤為突出。科技已進入到21世紀,不少人的教育意識還停留在荒蠻時代。

現在,棍棒教育的支持者動不動就用“中國傳統教育”來說事,這真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歪曲和糟蹋。事實上,“不打不成才”之類的說法,不過是流傳於民間的一種惡俗說法,是以訛傳訛的“謠言”。從古至今,中國曆史上沒有一位聖賢說過孩子應該打。恰恰相反,中國傳統文化講的是“上善若水”,提倡的做法是“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即家人之間提意見,應該和顏悅色地說,而不要聲色俱厲地指責。

“棍棒教育”不過是一種精神底層的認識,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糟粕部分,登不了大雅之堂。可以這樣定義:打罵孩子是無能教育和無恥教育。

近年有人把“虎媽”、“狼爸”式的嚴厲教育當作中國傳統教育來炒作,這除了給中國傳統教育抹黑,坑一小部分糊塗家長,傷害一部分孩子,對人類進步沒有任何正麵貢獻。低俗的街頭雜耍即便搬進最有名的劇院,也不可能真正贏得觀眾,粗陋的表演隻配得到片刻稀疏的掌聲,被拋棄是必然的結果。不美的東西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

放不下嚴厲教育的人,真正的原因是潛意識放不下莫名的恨意。這就是為什麼從小經曆了打罵教育的的人,往往正是棍棒教育的支持者,經常嚴厲對待孩子的老師或家長,他們自以為在“教育”孩子,其實隻是在發泄自己從童年積澱的恨意。像一位網友說的:有些人小時候常挨打,痛恨父母打自己,長大了發誓絕對不打孩子,可做父母後還是會打小孩。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正常生活是怎樣的。推翻父母不難,但修補父母刻在自己童年裏的缺陷,非常不易。

所以,根本地說,所謂“嚴厲教育”,其實和教育無關,不過是成年人某種性格缺陷的遮羞布而已。振振有詞地宣揚棍棒教育的人,往往是道德偽君子,道德偽善甚至把他們自己都騙了,這使得他們在對孩子施行各種懲罰時心安理得。比如有位家長,他聽到自己年僅3歲的孩子說了一句髒話,抬手就給孩子一個嘴巴子,其理由是要把孩子的壞毛病扼殺在萌芽狀態。隻能說,道德偽君子往往就這樣,是道德潔癖的重症患者,在麵對孩子時,內心既不誠實又苛刻。

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看這件事,一句髒話和一個耳光相比,到底哪一個更令人難以忍受?一個懵懂頑皮的孩子和一個恃強淩弱的成人,哪一個更讓人生厭?孩子隨口說句髒話和成年人隨意打人,誰的道德素養更差?一位哲學家說過,“虛偽和粗暴總是結伴而行”,這句話值得所有粗暴教育的倡導者捫心自問。

孩子偶爾說句髒話需要懲罰嗎?幼小的孩子甚至連什麼叫“髒話”的概念都沒有,模仿和嚐試又是兒童的天性,所以環境中有人說髒話,孩子可能會模仿,但這和他長大會不會說髒話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女兒圓圓小時候,有一天在家突然說一句髒話,大約是跟幼兒園哪個小朋友學來的。說完了,她自己一下子不好意思,顯然小小的人已經意識到這句話不太體麵,羞澀地一下紮在我懷裏,哼哼嘰嘰地不肯抬頭,當時的樣子實在可愛。我和她爸爸並沒有追究她從哪裏學來的,我們隻是哈哈一笑,然後告訴她,爸爸媽媽小時候也說過髒話,沒事。聽我們這樣說,她才釋然。

我們這樣做,並不是在縱容孩子,而是在用心理解孩子。童年時有幾個人沒說過髒話,一個情感和智力正常的孩子,自然會對各種行為的好壞慢慢形成自己判斷。隻要家長不說髒話,不以負麵眼光看待孩子,孩子內心平和,他不會對說髒話一直有興趣的。或者說即使是成年人,誰能保證自己在某些情緒下永遠不說一句髒話?那麼我們為什麼要不切實際地要求孩子呢?

很多人雖然從小被規矩所限,被嚴厲教育所苦,長大了卻特別害怕沒有規矩,害怕寬容會把孩子慣壞。我對嚴厲教育的否定,使我經常遇到這樣的質疑:難道孩子做了錯事也不要批評?屢教不改也不要打罵嗎?這樣的質疑,其話語邏輯是:不批評的前提是孩子沒做錯事,不打罵的前提是有毛病一說就改——可是,這不叫“強盜邏輯”叫什麼?

孩子沒有錯,隻有不成熟,如果你動不動認為孩子“錯了”,那是你自己錯了;如果你遇到的孩子是屢教不改的,那是你所提要求不對或一直在用錯誤的方法對待他。我相信教育是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事,需要“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地解決。前蘇聯教育家馬卡連柯說過:“如果家庭生活製度從一開始就得到合理的發展,處罰就不再需要了。在良好的家庭裏,永遠不會有處罰的情形,這就是最正確的家庭教育道路。”

這裏所說的“良好的家庭”並非永遠一團和氣,而是有矛盾也總能得體地解決。不少人對我從未打過孩子表示驚訝,然後歸因為我的女兒分外乖。事實是,我在和女兒的相處中,也有小衝突,但我從不在孩子麵前縱容自己的情緒,經常是自己先退一步,想想在哪裏沒好好理解孩子,自己應該如何改變,從自己身上找問題,而不是總把問題都推到孩子身上,更不用懲罰的方式來解決。所以,並不是我的女兒比一般孩子乖,而是她像所有的孩子一樣乖,天下的孩子都很乖,沒有一個孩子是需要用打罵來教育的——隻有成人對兒童有這樣的信心,他才能放下心中棍棒,繼而放下手中棍棒。

不過,“放下”二字何其難。盡管嚴厲教育的惡果一再顯現,但人們懲罰孩子的念頭卻揮之不去,甚至是戀戀不舍。

現在又有人提出“懲戒教育”的概念。從字麵上看,這比棍棒教育溫和,又比溺愛教育嚴肅,介於兩者中間,正是恰到好處。但在這個事上,我還是請大家往實處想一想,不妨模擬一下,誰能演示出懲戒教育與嚴厲教育的不同?事實上我沒看到任何一個提倡懲戒教育的人對此給出準確的定義或建議,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給出得體的案例或可操作的示範,大家隻是在那裏喊一個新名詞而已。所以我不讚成“懲戒教育”的提法,顯然它也是粗糙思維的一個結果,我擔心它在實際生活中不過是化了妝的棍棒教育。隻要嚴厲的實質不變,那麼它有懲罰無教育,有創傷無戒除的結果也不會變。

兒童是脆弱的,成長隻需要鼓勵,不需要懲罰,一切嚴厲的對待都隱藏著某種傷害。父母不僅應該放下手中棍棒,更要放下心中的棍棒,心中無棍棒是件比手中無棍棒更重要的事。寬容而飽含真誠的教育,總是最美、最動人的,對孩子也最有影響力。

當然,我不希望給家長們太大的壓力,大家都是凡人,偶爾火氣上來了,實在忍不住,打孩子兩下或罵幾句,這也不會有太大問題,正像一個偶爾吃多了的人不會成為大胖子一樣。身體自有它的調節功能,孩子也自然有他正常的抗挫折能力。並且兒童甚至比成年人更寬容,更能理解並消化父母偶爾的脾氣。孩子最受不了的,是父母經常性的嚴厲和苛刻。

人生萬事,得體的手段才能產生良好的效果;教育更如此,沒有一種錯誤的手段可以達到正麵效果。哲學家哈耶克說過,“那些重要的道德規則是神的命令與法律,是人類應盡的義務,而且神最後會獎賞順從義務者,並且懲罰逆反者。違反這些基本的道德,就是在和神作對。” 尊重孩子,是大自然的法則,也是神的命令,是教育最基本的法則。嚴厲教育的目的雖然也是想給孩子打造出華美的人生宮殿,到頭來卻隻能製造出一間精神牢籠,陷兒童於自卑、暴躁或懦弱中,給孩子造成經久不愈的內傷。說它是危險教育,一點也不為過。

“有本事”家長為何培養出“沒出息”孩子

你們對孩子犯了很多錯誤,所有的錯誤概括起來,其實都是一個,就是家長太強勢,不給孩子自由,也不給他自信。你的孩子降落在一個好家庭,卻一直戴著枷鎖成長。

家庭生活中的“控製”常常在不經意間發生。而且我發現,家長的社會化程度越高,這種控製越容易發生。所以我們會看到一種奇怪的現象,某些父母能力非凡,事業成功,社會地位出色,在孩子的教育上也很用心,可他們的孩子卻懦弱、笨拙、自卑、消沉,沒成為出色父母的“翻版”,卻幾乎是父母形象的“反麵”。人們對此現象最淺薄的歸因是遺傳在這裏失靈了,孩子自己沒出息,很少有人能看到這背後的深層原因正在於父母的強勢。

有位重點大學的教授,她自己當年從農村考大學進入城市,一直讀到博士。老公是她大學同學,也從農村考上大學,能力非凡,是一家大型企業的總經理。他們有一個兒子,叫曉航,已上大學。本來這該是一個多麼令人羨慕的家庭,但現在一家人卻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兒子曉航雖說是上大學了,可高考成績並不理想,勉強上了一個很不起眼的學校,這已經讓父母深感失望。更糟糕的是,從第一學期開始,就有幾門課考試不及格,到第二學期有更多科目不及格,且開始不去上課,整天打網遊,幾乎不和同學交往;父母沒收了他的電腦,他就到網吧,通宵不回宿舍。到學期結束時,不參加考試,以至於學校給他下了最後通諜,如果再這樣下去,就要開除。

當這位母親先給我寫郵件陳述孩子的情況時,我就有強烈的直覺,估計是他們對孩子的管理出了問題。待她專程來找我谘詢時,經過細致的了解,我幾乎看到了孩子的現狀和父母教養方式之間全部的因果關係。

父母在學業上勤奮、工作上自律,踐行了知識改變命運,奮鬥改變人生的真言,於是,他們要把自己的行為全部推廣到孩子身上,錯誤也就從這裏開始了。

據教授說,她從兒子一出生,就注意培養孩子良好的生活習慣和吃苦耐勞的精神,認為這是一個男孩兒成長為男子漢必備的條件。所以從孩子稍懂事起,就為孩子製定了嚴格的作息時間和行為規範,如果孩子不聽話,媽媽爸爸就會提出批評,生氣了也會打孩子。學前階段,曉航都表現得非常聽話,也很聰明,顯得比同齡人出色。上小學後,為了培養孩子良好學習習慣,她給孩子製訂了詳細的作息時間,規定必須幾點鍾到幾點鍾寫作業,每天看電視不能超過半個小時,閱讀不少於一個小時,必須幾點睡覺,考試錯誤率不許達到百分之幾以上等等。

開始孩子還表現得不錯,每天都還能按照家長的規定去做計劃中的每件事,成績也不錯,總在班裏前幾名。但孩子的自覺性好像一直不能培養起來。日複一日,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催促和監督之下才能完成,沒有一件事不磨蹭,從早上起床、吃飯的到晚上寫作業、洗澡直至睡覺。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變得逆反,似乎凡父母的主張,他都要抗拒。比如在選擇課外班方麵,家長覺得孩子太內向懦弱,為了培養男子漢氣質,給孩子報了跆拳道班;考慮孩子經常在學習上不專注,為鍛煉他的專注力,報了圍棋班;聽說遊泳最能強健身體、塑造體形,又給孩子報了遊泳班;同時,為培養孩子的藝術氣質,又單獨請一位老師教孩子吹薩克斯。選擇這些課外班,家長都是再三考慮過的,曉航卻一個都不接受。這些不如意的表現,尤其惹得他爸爸生氣。

曉航父親做事雷厲風行,是位係襯衫鈕扣都會想出不同的方法以節省時間的人。他在外是出色的總經理,無意中回家也常常當“總經理”。和孩子有限的相處中,多半是在“檢查工作”和“發號施令”,交流方式總是很武斷;並常常以自己當年讀中小學時的上進和自覺來教訓兒子的不自覺不上進。曉航一直懼怕爸爸,從不主動和爸爸說話,父子間的對話僅限於提問和簡單回答,宛如上下級。

但不管怎樣,曉航在小學階段的學習成績還是不錯的,能保持在班級前幾名,所以初中也進入了一所不錯的中學。

家長原以為曉航進入中學能在學習及生活方麵主動些,但事實卻更不如意。不但各種好習慣沒養成,學習成績也越來越平庸。在生活習慣和學習習慣的培養上,家長動過很多腦子,設計過很多獎懲辦法,這些方案在製訂時也征得過孩子的同意,可到最後都由於孩子不配合,執行不下去,在和家長的一次次爭吵衝突中,不了了之。

當時曉航唯一感興趣的是電腦遊戲,家長規定每天隻能玩一小時,事實卻是他完全不按事先的規定行事,每天都找借口拖延下機時間,常常需要父母強製關機,為此又沒少發生衝突。為了分散孩子對網遊的癡迷,他們建議曉航去參加一些其它活動,父親還在百忙中抽時間陪他一起去打籃球。這個細節做得比較成功,曉航很快喜歡上了打籃球。因為他家就在大學校園裏住著,校園裏有幾處隨時開放的籃球場,曉航在球場上新認識了幾個同齡朋友,感覺很能玩到一起,班裏有幾個愛打籃球的同學也不時地來找他一起去打球,這讓曉航很快對電腦遊戲失去興趣。

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曉航又對籃球太迷戀了,又陷入玩起來就不管不顧的狀態中,除了周末兩天要打,寒暑假整個假期,幾乎天天要去打。家長又開始焦慮,覺得他花在球場上的時間太多了。自從不玩電遊後,曉航在學校的成績排名雖然進步不少,但離理想的名次還差很遠,父母認為他如果能再用功一些,名次還會大幅向前進步,於是又給他規定,不管平時還是假期,每周隻許打一次,每次隻許打一個半小時,包括路上的時間。孩子每次到球場前都答應按時回家,卻總不兌現承諾,媽媽就會生氣地跑到球場,強行把兒子叫回來。這弄得孩子非常不高興,說媽媽弄得他沒麵子,同學們也都玩得不爽,他以後沒法和別人玩了。

說到這裏,教授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有些痛悔地說,可能我當時做得有些過分了,孩子在人際交往方麵一直表現得膽怯,那本來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同伴交往機會,那段時間確實看到他和同學往來得很好,臉上似乎也有了自信,可我沒在意這事。後來,大家確實不再找我兒子打球了,我當時心裏還暗暗有些高興,認為馬上要上高中了,三年關鍵期,少玩點也沒什麼,如果他能在學習方麵多用些功,上一所好大學,進了大學再打籃球、再交朋友也不晚。

聽到這裏,我也幾乎要跺腳歎息,這是多麼好的一個轉機,可惜又被家長破壞了。不過,不需要我再說什麼,顯然教授自己已意識到自己的過失。

在教授接下來的陳述中我得知,曉航不打籃球之後,重又陷入了對電遊的癡迷,父母強行關電腦,他就玩手機。為了玩手機,會在衛生間蹲兩小時,經常需要強行叫出來。高中幾年,幾乎全部是在和父母的衝突中走過,學習成績每況愈下,高考成績很不理想,隻上了二本線。報考大學專業時,曉航想學計算機,但父母覺得他學計算機不過是為了滿足玩電遊的欲望,將來不好找工作。於是硬說服兒子報考了父母上大學時所學的專業,因為父母現在研究的領域和從事的行業就是這個,將來好為他安排工作,媽媽還建議兒子將來報考她自己的碩士和博士。為這事,他們又和孩子發生衝突。父母認為選專業的事,是一輩子的大事,關係到將來的生存和發展,所以絕不讓步。父親更一著急說出這樣的話,“就你這樣子,將來能自己找到工作嗎,還不得我幫你的忙!”最終孩子屈服,隻提出一個條件,不在本地上大學,一定要到外地上大學,這一點父母原本也不同意,後來勉強同意了。

孩子進入大學後,父母以為接下來隻是需要為他的工作鋪路了,卻沒料到孩子一旦離開父母的監督,完全失控。現在看來,學業基本上不可能完成,很難畢業。畢業不了,就找不上工作,將來怎麼辦呢?說到這裏,這位好強而成功的教授流下了作為一個母親的傷心的眼淚,她哽咽著說,我小時候家長根本不管,全憑自覺,可我的孩子,我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他卻這樣。你說,一個人的成長,到底是取決於教育還是他的天性?

她這樣發問,顯得有些幼稚,和她剛才流露的理性及自我反思很不符。也許她潛意識希望我說出是取決於天性,那樣她可能會稍有安慰,失敗感會有所減輕。但我知道她事實上心中已有答案了,她已意識到是自己對孩子的教育出了問題,所以,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點破和正麵強化。所以我在安慰過她後,坦率地對問題進行了進一步的剖析。

我說,天下幾乎沒有完美家長,幾乎所有的家長都會犯錯,你們當然也不例外。家長犯少量的錯誤是正常的,犯得多了,就是問題。你們對孩子犯了很多錯誤,所有的錯誤概括起來,其實都是一個,就是家長太強勢,不給孩子自由,也不給他自信。你的孩子降落在一個物質優裕的家庭,卻一直戴著精神枷鎖成長。

教授臉上現出難以接受的表情,我停止說話,給她茶杯中續上水。沉默了一會兒,感覺她對我剛才的話在情緒上有所消化,然後繼續說。

你說你的家長“根本不管”你,也許你認為這是一種不盡職,但從教育的角度看,恰對你是一種成全。當年你們的家長文化程度不高,在精力或教育意識上的不到位,客觀上減少了對你們的控製,恰為你們的自由成長提供了空間。你們像灑落在原野上的種子,在沒有重大外力破壞作用下,憑借著適當的雨露和陽光,即一些良好的教育契機,比如遇到過幾個不錯的老師,在學習上獲得過成就感,或偶爾發現了閱讀的樂趣,有較充足的玩耍時間等等,你們的潛能於是得以充分表達。

而一些學曆較高或事業很成功的家長,像你和你的先生,作為社會人,十分優秀;作為家長,太強權了。在家庭生活中如果你們不有意識地約束自己的能量,就有可能對身邊的人形成超強的控製力。世間萬事,過猶不及,雖然這種控製力主觀願望是好的,可在客觀上卻形成對他人自由意誌的剝奪。你兒子從小到大,需要事事聽命於家長的指令,沒有玩耍的自由,沒有時間安排上的自由,沒有發展愛好的自由,沒有選擇專業的自由,家長幾乎安排了他的一切,也不允許他犯錯誤,甚至不在乎他的麵子……你們以為這就是教育,以為父母給孩子付出了很多,為孩子創造了好條件,其實你兒子一直生活在一種半窒息狀態中,他的自我管理能力一直沒有機會成長,隻能慢慢萎縮。上大學前,隻是因為父母的支撐,才能勉強應付學業。高考幾乎耗盡了他原本不多的能量,一旦離開家,遠離父母的操縱,又麵對不喜歡的專業,他肯定無力管理自己,心理和意誌出現崩潰,陷入半癱瘓狀態,這種情況其實並不意外。

教授的表情有驚訝有迷茫更有痛苦。我知道,我說得越到位,她此時越會心如刀絞。但能看得出,她理解了,隻是需要一個適應過程。所以我們沉默著對飲了一杯茶後,我又補充了下麵的觀點。

現在,“富二代”或“官二代”成了“問題青少年”的代名詞,社會習慣於把原因歸咎於他們的父母為富不仁或為官不仁,這種歸因太簡單。我相信絕大多數“富二代”和“官二代”孩子是好的,數一數我們聽說的“問題青少年”,就可以知道他們在群體總量中占的比例極小,隻是媒體把他們放到聚光燈下,放大了他們的影響。去掉偏見,客觀地說,很多富人和官人是我們社會的精英,他們絕不會蠢到故意縱容自己的孩子放肆和墮落,恰恰相反,他們會比常人更期望孩子優秀,更害怕孩子出問題。如果有些人的孩子出問題了,父母的榜樣作用是一個原因,更多的恰是被管製過度了。父母能量越大,對兒童自由的剝奪越多,出現的後果就越嚴重……作為優秀的社會人,這是生產力;作為強權家長,則是破壞力。

她突然對我說,你的分析確實有道理,讓我想到了我和我弟弟。我們倆的成長,可能正印證了這一點,我怎麼以前就沒想到呢?

下麵是教授的講述。

小時候,我每天要幫父母幹家務活和農活,弟弟被父母寵愛,什麼也不幹,我心裏不平衡,覺得委屈,內心總是苦悶。我大約10歲時,偶然一天,在村裏一家人的炕上發現一本書,一下子就看進去了,以至於忘了回家,結果被媽媽罵一頓。但那本破舊的書有一種魔力,吸引著我,我抑製不住地在第二天盡快做完家務活,又跑到那家人那裏去讀那本書。我發現,他家有很多我從沒聽說過的書,如《三國演義》、《紅樓夢》等等。那家人很好,允許我看,但不允許帶走,我就常常跑去坐在人家屋裏或院子裏看。盡管我一再注意按時回家,卻常因看得太入迷忘了時間,耽誤了幹活,為此也沒少挨父母的責罵,責罵聲中,我讀了幾十本中外名著。小學畢業時,父母本不想讓我再上學,我哭著不幹,一定要上。當時上學沒有目標,隻是為了逃避繁重的家務活。我讀初一時,國家恢複高考,這讓我看到希望,開始用功學習。學功課對我來說並不是件難事,成績非常出色,經常是年級第一名,所以到升高中時,父母就沒再阻攔,然後我順利地考上了大學,成為村裏第一個大學生,這是父母萬萬沒有想到的。

弟弟比我小五歲,從小顯得聰明伶俐,父母原本一心要把他培養成大學生,尤其我考上大學後,他們對弟弟更用心,什麼活兒也不讓他幹,父母的口頭禪就是“隻要你好好學習,我們累死也心甘情願”。可弟弟一直不自覺,成績也不好,最終沒考上大學,且脾氣暴躁,好逸惡勞,什麼也幹不了,這讓父母大失所望。在我父母以及村裏人看來,我弟弟天生就沒出息,和我在一個家長大,父母對他也更用心,他卻稀狗屎扶不上牆。現在看來,雖然生活在一個家,我和弟弟遭遇的教育卻是不一樣的。正是因為父母對弟弟管製太多,在學習上給弟弟壓力太大,動不動因為學習的事情打罵弟弟,弟弟才變得越來越笨,越來越不上進。

我點點頭,感覺她分析得非常好。

教授又歎息說,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認真負責的好家長,沒想到自己教育孩子的水平根本沒超過我的父母,甚至還不如他們。我不過是個拿鋤頭雕刻美玉的農夫,這二十年,生硬把一塊璞玉一點點砸成小石頭。你說我以後怎麼辦呢,怎麼才能把我對兒子造成的傷害修複好呢,我兒子還有救嗎?

能想象出這位母親此時內心有多痛悔。我如實說,並不是所有的傷害都可以修複,有些傷害就是傷害,造成的陰影會綿延一生,無法痊愈。但這並不意味著這個人就完了,因為絕大多數人都是帶著童年時代的某種心理創傷長大的,區別隻是輕重不同。就像人的機體有很強的自我修複能力一樣,人的心理也是這樣。先找到真正的病根,消滅致病原因,這就等於治愈了一半;然後對症下藥,情況肯定會有好轉。所以,你首先要樹立信心。你孩子的問題是由於從小受到的管製太多,那麼從現在開始,把自由還給他,讓他慢慢學會為自己做主。眼下你們要解決的主要矛盾是他的學業問題,按你們以前的辦法,孩子不想上課不想考試,家長就是通過勸說和批評,逼迫他必須回到課堂。那麼,改變一下,把這個重大選擇交給孩子吧,他已是成年人了,你要相信他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力和能力。你們要做的,就是給孩子理解、欣賞和建議——請注意,一定僅僅是“建議”,不是披著建議外衣的說服。

教授後來和我一直保持著聯係,後麵情況大致是這樣的。

她回去後,跟孩子談了一次話,剖析了自己和他父親這麼多年來在教育方麵的失誤,真誠地表達了作為父母的痛悔之意,這讓孩子很是驚訝,然後不置可否。可能因為父母以前也曾給他道過歉,孩子並不認為這一次道歉和以前的有什麼不同。但她接下來的話讓孩子肯定沒想到,她告訴孩子,她現在完全理解他不想去上課和考試的心情,讓孩子不要著急,想想自己接下來怎麼辦。她給孩子的建議是休學一年,到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旅遊,同時讀些自己想看的書。

孩子同意休學一年,休學後並沒有像家長期望的那樣去閱讀或旅遊,而是把自己關在臥室,整天晝夜顛倒地上網玩遊戲,不洗頭發不洗澡,也不出去和任何人交往,甚至不和父母說話。

開始時,這種情況才持續了十多天,教授夫婦就難以忍受,打電話向我求助。我告訴她不要急,孩子的心理從無序走向有序,必然要經曆一個混亂期。就像我們的衣櫃,如果一開始我們隻是滿足於表麵的整潔,根本不注意什麼東西該放在什麼位置,胡亂往裏塞,到櫃門關不上、領帶找不到的那天,想要重新整理時,就需要把裏麵的東西都拿出來,這時,床上、地上堆滿了東西,整個家都亂了套,似乎還不如以前呢。但隻要懷有信心,假以時間和合理安排,最後總會呈現出真正的有序。

教授在這半年中經曆了無數的心理煎熬,孩子的表現經常令她崩潰,極度無助時就會給我打個電話。這個過程,與其說在等待孩子變化,不如說她自己翻越了最艱難的心路雪山。她還要去說服丈夫,讓丈夫理解當下任孩子“墮落”的意義,阻止丈夫破壞性的行為。她不僅自己翻雪山,還攙著一個人去翻!我很佩服她的自我批判勇氣和自我反思能力,這個瞬間,我看到了一個學者的理性和智慧。

她不但放棄對孩子的控製,同時給孩子賦權。小到讓兒子決定晚上吃什麼、周末去爬山還是睡懶覺,大到她的課題選題哪個更好等等,在各種事情上都盡可能讓孩子感覺到他自己有想法、有能力,有話語權,讓他感覺父母多麼需要他。慢慢地,兒子不再抗拒她,開始和父母有了交流。半年後開始變得有笑容了。教授說,在孩子剛休學的第一個月,她其實心裏還是有些不能真正接受兒子不上學的現實。促使她徹底改變的一件事是,她有一次無意中看到兒子寫在電腦中的私密日記,驚出一身冷汗,兒子居然有自殺的打算,開始寫死亡倒計時日記。她萬萬沒有想到兒子活得這樣痛苦,連生命都打算放棄了,而自己以前卻隻是簡單地在“上進心”問題上和孩子糾纏不休。

聯想到現在大學裏動不動就有學生跳樓自殺,她開始了真正的反思,什麼是教育,什麼是給孩子真正的幸福?所以孩子休學一年後,還是不想回學校,提出想退學,她對孩子說,媽媽相信你這個決定不是隨便做出來的,你肯定是想好了才提出來的。聽從你內心的呼喚,選擇你願意選擇的,這肯定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