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李煜·《子夜歌》
金陵城的繁華終究是一夢。夢和現實有如隔著天塹。夢境是那樣美好,現實是那樣痛苦和蒼白。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這才是李煜的現實,他不得不認同與順從的現實。
他知道,生性懦弱的自己是無法承擔起家國大業的。守成尚且無能為力,更何況是被寄予成就大業的希望呢?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李煜自己更加了解自己。他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知,因此在投降北宋後並未作出任何反抗的舉動,甚至不曾玉石俱焚。這是他的膽怯,亦是他對命運的服從。但服從命運卻並不意味著他能夠安然無愧一切,可以坦然走向命運的終點。
據說,南唐舊臣校書郎鄭文寶曾是李煜的長子仲寓府內的校書郎,君臣二人相交甚密。亡國之後,鄭文寶不願投靠宋人,流浪多年,終於流落汴梁,得知李煜被困高樓之後,屢次想要麵見舊主。無奈次次都無法如願,最終隻能化成漁夫,隔著樓牆,遙遙相見。那一瞬間,想必李煜已是淚流滿麵。舊日輝煌,已成黃花。陌路相逢,相逢已是不敢相見,又是一種怎樣的悲涼。
當初的豪言壯語,已在種種困窘中消磨殆盡。曾經那顆縱使不算是足智多謀也算頗有計謀的心,如今也再提不起任何意趣。被禁錮的日子裏,李煜時常想起當年校檢太尉鹿虔的一首《臨江仙》: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鹿虔原是後蜀人氏,這首《臨江仙》是為憑吊後蜀而作的。此時,李煜的反複吟誦,隻是在其中找到了共通之處罷了。後蜀和南唐一樣,都是短命王朝,那些重重樓閣,華麗的宮殿樓宇曾人煙繁盛,香風如畫。如今隻是在月色下暗自寂寥,秋色裏無聲生塵。淩波不過橫塘路,寂靜的碧水裏,多年前枝葉翩躚的蓮花,現今隻落得一個留得殘荷聽雨聲的結局。
原來,亡國是這樣一件難過的事情;原來,淪為階下之囚是這樣一件痛苦的事情。李煜吟誦著亡國的詞句,又是一夜輾轉難眠。因為心有所感,他寫了許多懷念故國的詩詞。由於他的政治和文學地位,這些詞作很快被傳到大江南北,在眾多文人之間競相傳誦。李煜並沒有反抗趙氏王朝的本意,然而此時北宋正處在統一天下不久後的階段,人心未穩,趙匡義這個王座還坐得並不穩。潛伏在民間的探子將此事報給趙匡義之後,趙匡義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在他的眼中,李煜降宋之後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地方。北宋對待降王大度寬容到這個地步,實在是古今罕見。不但為他修建了堪比皇宮的住所,還高官厚祿地養著他。然而李煜居然還心有不甘,寫出這些東西來挑戰他的自尊,實在是太過分了。趙匡義沒有趙匡胤那樣有王者風度,一笑置之就按下此事,這時,這位素來心胸並不寬大的皇帝,就暗暗對李煜存上了懷恨之心。
趙匡義並沒有立即開展行動,他先是召來了李煜的舊臣徐鉉,此時徐鉉已為宋臣,奉命撰寫《江南錄》中。趙匡義命徐鉉時常去探望李煜,並將兩人對話如實稟告。徐鉉如今已非唐臣,雖然心有疑慮,也不敢抗旨不遵,隻好前往幽禁李煜的地方。徐鉉雖然今非昔比,但心中依舊留戀舊年舊主,此時君臣二人相見,自然是感慨萬千。
兩人相見後,徐鉉欲給李煜行禮,李煜戰戰兢兢地阻止了老臣,隻說如今自己已是降王,若是徐鉉給自己行禮的事情被趙匡義知曉,不知又是一場彌天大禍從天而降呢。他已經被生活消磨成了更加怯弱的男子,徐鉉忍不住長歎一聲。這聲長歎喚起了李煜的記憶,他心中百感交集,悔道:“當初真不該錯殺潘佑、李平嗬!”那兩位冤死的南唐舊臣對李煜和南唐都是忠心耿耿,卻死在自己效忠的君王手裏。如果他們沒有喪命,那麼南唐的命運會有所轉機也說不定。如今李煜的悔意隻是徒然、隻是蒼白。提起舊事,徐鉉亦是默然無聲。一切都已無法回頭,李煜的懺悔亦是毫無意義了。
徐鉉起身離去之後,即刻被趙匡義召入宮中,詳問兩人交談。徐鉉惶然之下不敢有所隱瞞,隻能無分巨細將兩人的對話告訴趙匡義。李煜的話令趙匡義勃然大怒,身在汴梁,享受著大宋衣食的李煜竟然還敢思念故國,悔殺忠臣!此時,趙匡義已非懷恨在心那麼簡單了,恨意已被燃燒成殺機。對於李煜,趙匡義已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了。
趙匡義的殺心,蒙在鼓裏的李煜一無所知。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句歎息竟然讓對方起了殺心,自己的性命也就將斷送在這句話上。夢裏不知身是客,他並不屬於北宋,他的魂魄是屬於那個美好得宛如夢境的江南的,他亦是如此依戀著失去的江南。可倘若他知道這種依戀和懷念將成為他的催命符,他是否還有膽量縱容自己的想念?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是青史上的謎團,那個惆悵淒苦了一生的詞人,也最終走向了自己的黃泉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