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套中人(1 / 3)

某年的一個夏天,誤了時辰的獵人們在米羅諾西茨克村邊上村長普羅科菲的堆房裏住下來過夜了。他們有兩個人:獸醫伊凡·伊凡內奇和中學教員布爾金。他在城郊一個養馬場上住著,現在出來打獵是為了透一透新鮮空氣。然而中學教員布爾金每年夏天都在n伯爵家裏做客,對這個地區早巳熟透了。

他們沒睡覺。伊凡·伊凡內奇是個高而且瘦的老人,留著很長的唇髭,這時候在門口坐著,臉朝外,吸著煙鬥,月光照著他。布爾金在房裏幹草上躺著,在黑暗裏看不見他。

他們聊天、談笑、敘舊等無所不談。們還談到村長的妻子瑪芙拉是一個健康而不愚蠢的女人,可是她從沒走出過她家鄉的村子,從沒見到過城市或者鐵路,一直守著爐灶,隻有夜間才到街上走一走。

“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布爾金說。“那種性情孤僻、像寄居蟹或者蝸牛那樣極力縮進自己的外殼裏去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少的。也許這是隔代遺傳的現象,這是退到從前人類的祖先還不是群居的動物而是孤零零地住在各自洞穴裏的時代的現象,不過,也許這隻不過是人類性格的一種類型吧,兩個月前我們城裏就有一個姓別裏科夫的人死掉了,他是希臘語教員,我的同事。當然,這個人您聽說過。他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他不論什麼時候出門上街,哪怕天氣很好,也總是套著雨靴,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就連他的臉也好像裝在套子裏,因為他隨時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裏。他戴黑眼鏡,耳朵裏塞棉花,一坐上出租馬車,就吩咐車夫把車篷支起來。一句話,在這個人身上可以觀察到一種經常的和難忍難熬的心意,總想給自己包上一層外殼,給自己做一個所謂套子,以便同人世隔絕,不致受到外界影響。現實生活刺激他,驚嚇他,促使他經常心神不安。也許為了給自己的膽怯,自己對現實的憎惡辯護吧,他老是稱讚過去,稱讚從來沒有過的事物。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實際上對他來說也無異於他的套靴和雨傘,使他借以逃避現實生活。

“‘啊,希臘語多麼響亮,多麼美!’”他說,露出甜滋滋的表情。

“別裏科夫把他的思想也極力裝在套子裏。隻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的文章,其中寫明禁止什麼事情,他才覺得清清楚楚。不論是在學校裏規章製度的告示,還是社會政府發布的告示……

“各種對於規章的破壞。規避、偏離的行為,雖然看來似乎同他毫不相幹,卻使得他垂頭喪氣。不論是在教堂、學校、社會的某個地方,他都總是說:“千萬別出什麼亂子啊!”在教務會議上他簡直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因為他那麼慎重,那麼多疑,而且發表純粹套子式的論調,說什麼如今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裏的青年人都品行惡劣,又說什麼教室裏太亂,‘哎呀,千萬別傳到上司的耳朵裏去!哎呀,千萬別出什麼亂子啊!’還說什麼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羅夫和四年級的葉果羅夫開除,那才好得很。他有一種奇怪的習慣,常常到我們的住處來訪問。他來到一個教員家裏,一言不發,仿佛在考察什麼東西似的。他坐上那麼一兩個鍾頭,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他把這叫做‘和同事們保持良好關係’。顯而易見,到我們家裏來悶坐,在他是不好受的,他所以到我們家裏來,也無非是因為他覺得這是他作為同事所應盡的責任而已。我們這些教員都不可理解他這種奇怪的生活習慣。甚至校長也怕他。您看怪不怪,我們這些教員都是有思想的人,極其正派,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教育,然而這個永遠穿著套靴和帶著雨傘的人,卻把整個中學都抓在他的手心裏,足足有十五年之久!其實何止是中學!全城都抓在他的手心裏!我們這兒的太太們每到星期六不搞家庭演出,因為怕他知道。甚至我們教員們連吃飯都得小心一些,生活得十分無奈。他們不敢大聲說話,寄信,交朋友,讀書,不敢周濟窮人,教人識字……”

伊凡·伊凡內奇開口說:“是啊。有思想的人,正派人,既讀屠格涅夫,又讀謝德林,還讀保克耳之類,可是遇事就屈服,容讓。……問題就在這兒了。”

“別裏科夫跟我同住在一所房子裏。”布爾金繼續說,“而且同住在一層樓上,房門對房門。對他家庭的生活有所了解。他在家裏也還是那一套:睡衣啦,睡帽啦,護窗板啦,門閂啦,一整套的清規戒律,還有‘哎呀,千萬別出什麼亂子啊!’吃素對健康有害,可是又不能吃葷,因為也許人家會說別裏科夫到了齋期卻不持齋。他就吃用奶油煎出來的鱸魚,這固然不能說是素食,然而也不能說是葷菜呀。女仆他是不用的,因為擔心別人會對他有壞想法。他就雇了廚師阿法納西,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人,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從前做過勤務兵,好歹會做一點菜。

“別裏科夫的臥室小得象箱子一樣,床上掛著帳子。他躺下睡覺,總是連頭也蒙上。房間裏又熱又悶,外麵的風推動房門,火爐裏嗡嗡的響,廚房裏響起歎息聲,不祥的歎息聲。……

每當阿法納西醉酒時,他連睡覺都提心掉膽,不得安逸,總是擔心會發生什麼亂子等事。早晨我們一塊兒到中學去,他心情煩悶,麵色蒼白。看得出來,他所去的人數眾多的中學惹得他全身心地害怕和厭惡。對他這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跟我一塊兒走路,也是一件苦事。

“我們的教室裏鬧得太亂了。”他說,仿佛極力為他的沉重心情尋找解釋似的。“簡直不象話。”

後來這個套中人差點結婚。

伊凡·伊凡內奇很快地回過頭去往堆房裏看一眼,說:

“您開玩笑了!”

“真的,不管多麼奇怪,他卻差點結了婚。有一個新的史地教員派到我們學校裏來了,姓柯瓦連科,叫米哈依爾·薩維奇,俄羅斯人。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帶著姐姐瓦連卡。他年紀輕,高身材,膚色發黑,說話聲音是男低音。……她呢,年紀已經不輕,大約有三十歲了,可是身材也高,而且苗條,黑眉毛,紅臉膛,一句話,她簡直不能說是姑娘,而是蜜餞水果,活潑極了,談笑風生,老是唱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我們初次認識柯瓦連科姐弟,是在校長家裏的命名日宴會上。在那些死板板的、煩悶得要命的、把赴命名日宴會也看做應公差的教師中間,我們突然看見一個新的阿佛洛狄忒從浪花裏鑽出來了:……她帶著感情歌唱《風在吹》,後來又唱一支抒情歌曲,隨後再唱一支,把我們大家都迷住了,甚至別裏科夫也包括在內。他挨著她坐下,甜滋滋地微笑著說:

“小俄羅斯的語言那麼柔和清脆,使人聯想到古希臘語言。”

這話她聽著很受用,就帶著感情對他懇切地講起在加佳奇縣裏她有個田莊,媽媽住在田莊上,那兒有那麼好的梨,那麼好的甜瓜,那麼好的卡巴克!小俄羅斯人把南瓜叫做卡巴克,而把酒館叫做希諾克,他們用番茄和茄子燒出來的濃湯‘可好吃了,可好吃了,簡直好吃得要命!’

眼看他們倆如此親密和談,我們卻感到一種新奇,但沒有感到奇怪,也許是上帝在賜他們緣份吧。

“要能撮合他們結婚才好。”校長太太輕聲對我說。

這時候我們才暗暗感到奇怪:不知怎的,他生活裏的這樣一件大事,我們以前竟一直沒有理會,完全忽略了。然而,我們對現在他對愛情是否如何,如何,他想怎樣就怎樣,不論他持什麼態度,或如何去解決自己的問題。眼前這件事根本沒有引起過我們的關心,也許我們甚至不承認這樣的想法:一個不問什麼天氣總是穿著套靴而且睡覺總要放下帳子的人,居然能夠愛上一個什麼人。

Tip:无需注册登录,“足迹” 会自动保存您的阅读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