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宛(1 / 3)

詩引:珍珠無價玉無瑕,小字貪看問妾家。尋到白堤呼出見,月明勝雪映梅花。

——吳梅村

四貞就躺在那個看上去很舒服的床上。

孫延齡站在門口,卻一時不知如何邁出下一步。

此時的四貞怎麼看都還是一個孩子,但是就在半年前,她生理上的變化,卻宣布她已經是一個大人了。貼身陪伴七年,最終他還是選擇搬離嵐菁閣。他心裏很清楚,他是害怕,怕傷害,既是怕傷到自己,更怕傷到四貞。七年,那是怎樣的概念!感情的變化又是何等的複雜!恩情,責任,親情,然後,就是再也不想分離的……可是,皇上那含情的眼睛,眾人高呼和碩格格時的敬畏,他真的再也看不到希望!

“齡哥哥,我要永遠能夠看到你!”四貞在昏迷中說著胡話,她的眉頭緊緊皺著,手摁住傷口,呻吟著。

孫延齡還是邁出了這一步,因為他看到四貞在痛。

拉開四貞按在傷口上的手,把它緊緊握在掌心。好涼的手!孫延齡慣性的將她的手貼在衣裏寤暖,完成這個動作後,他的嘴角竟不由撇出一縷無奈而又欣慰的笑容。或許這就是命吧!命中注定要與四貞糾纏!看著四貞忽然變得安詳的臉,他也聽清了自己內心的聲音。的確,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四貞的決絕,那麼所謂的皇權、世俗以及等級偏見又算得了什麼呢!有什麼會比四貞的性命更重要!

“貞兒,是齡哥哥想錯了,我以為離開,會使你的人生重新開始,會減少愈久彌深的傷害,沒想到卻斷了你活下去的希望!真的錯了,我輕視了你的感情!”孫延齡輕拂著四貞的臉龐,輕聲地說道。

“輕視?朕看你根本就是將她的感情棄如敝履!”皇上不知何時進來,盯著孫延齡撫在四貞臉上的手,冷冷地說道。

孫延齡將四貞的手輕輕放進錦被內,緩緩站起身,並不施禮,而是誠懇地問道:“皇上,臣現在可不可以與皇上推心置腹,毫無成見的說幾句話?”

皇上近前看了看四貞,將手背擱在她的額頭上試了試溫度,頭也不抬的反問:“你覺得,你有什麼資格跟朕講條件?”

“臣不敢,臣隻是想請皇上再仔細的斟酌二三。”孫延齡小心翼翼地說著。

“要朕放手?”皇上瞥了一眼孫延齡。

“臣知道皇上是性情中人,皇上會了解臣與四貞的處境。”孫延齡動之以情。

皇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狀似無辜地坐在椅上,冷冷地說道:“三十五年前,在盛京的崇政殿外,多爾袞就像今天的你一樣,苦苦哀求太祖爺,希望他收回成命,將那位來自科爾沁的姑娘嫁給他,但是什麼都沒有改變,皇額娘嫁給了朕的皇阿瑪,成了大清的皇太後;十五年前,多爾袞又在朕的麵前頤指氣使,要朕了解他和皇額娘的苦,成全他們!”皇上喝了一口茶,然後冷笑著問道:“怎麼從來沒有人願意了解皇上的苦,願意成全皇上呢?”

孫延齡拿起茶壺為皇上添了水,就好像他們是許久不見的朋友,然後他同情地望了皇上一眼,說道:“皇上,這世上有很多像臣這樣的平凡人,但是皇上卻隻能有一人,所以帝王才是這世上最繁華也最孤獨的人。臣是凡人,本無法體會皇上的苦,可是臣在這座皇宮裏生活了七年,皇上的很多苦楚臣是見識多了。”孫延齡又看了一眼四貞,繼續說道:“臣本想成全皇上,所以臣選擇離開。可是臣沒想到,貞兒會用她的生命來懲罰臣,臣有誓言在先,不會做任何傷及四貞的事情。”

“你口口聲聲都是你的誓言,你的職責,所以,你才不配擁有貞兒的感情!你不要忘了,談及職責,論及忠義,你是大清的臣子!你要忠於孔氏子孫,更要向大清的皇帝效忠!”皇上一步步地逼著孫延齡。

孫延齡的心被皇上的話深深的刺痛。的確,如果隻是當初的誓言,隻是因為忠義而沒有其他,那他孫延齡還有什麼資格去承受四貞那樣沉痛的愛!

“貞兒那樣強烈的愛卻隻能換取你此刻的猶豫麼?你連最基本的堅定都沒有,你還和朕說什麼成全?”皇上一臉的嘲弄,但是他的眼神瞥向四貞時,卻是滿眸的失望。

孫延齡撩襟跪倒,昂著頭,“臣的心不敢沉淪,但是,臣可以堅定的就是,臣的誓言不能違背!”

不敢沉淪,卻不禁沉淪!不敢沉淪,卻不能堅定它不沉淪!

皇上霍然站起,他已經聽懂了孫延齡的話,一時之間怒火燒紅他的臉,他的嘴角抽搐了兩下,但是片刻之後,他卻平靜的拍了拍衣袖,淡然地說道:“你配不上四貞,四貞會改變心意的。”

“如果那樣,臣願為皇上守好大清的南大門!直至終老!永不返京!”孫延齡低著頭,一字一頓。

皇上一臉諷刺的笑容,盯了孫延齡一陣,高笑而去。

孫延齡望著皇上的背影,重新坐回四貞的床邊,為她擦了擦額邊的冷汗。貞兒,你知不知道,我們連命運都操縱在別人的手中,何況是感情?一旦我們必須分離,那麼我對你的無情將是對你最好的撫慰!為什麼一定要自己走上這條痛苦的路?為什麼不讓我將這痛苦帶走?

東方泛白,天明。

一束清亮的陽光射進屋中,將四貞的臉照得熠熠發光。孫延齡一夜未眠,看到四貞蒼白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變得紅潤,他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咚咚”一陣很有禮貌的敲門聲之後,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果親王福晉,奉皇太後聖諭前來照顧貞格格。”

孫延齡趕緊起身開門,見到了一張溫柔賢淑的臉,便施禮道:“臣孫延齡給福晉請安。”

果親王福晉先是打量了一番孫延齡,然後笑道:“孫將軍不請我進去麼?”

孫延齡愣了一下,將福晉讓了進來,但是閃爍的問道:“福晉,這與禮不合吧!隻有皇太後、皇後有恙,才能夠召喚各位夫人入宮照料,這……”

福晉一邊浸濕手帕,一邊回答:“皇太後昨個兒覺得悶得慌,招我們幾個親王福晉進宮侍奉,皇太後覺得宮女手腳太粗,孫將軍又是一個大男人,畢竟會有所不便,所以讓我來照顧格格幾天。其實這沒什麼,貞格格是太後的義女,就是我的小姑,我隻是做嫂子該做的事罷了!”

孫延齡趕緊應承,但心中也自然明白這是太後的安排。雖說太後對他與四貞表示同情,但是讓一個男人單獨照顧大清的和碩格格,傳出去畢竟有失體麵,更何況,這件事觸怒了皇上。太後因為祖製不想皇上娶四貞,但也並不表示她支持四貞嫁給一個小小的副將。孫延齡看著果親王福晉忙碌的身影,心中歎了一口氣,悄悄退出門外。

福晉抬頭看了一眼虛掩的門,也輕輕歎了一聲。

腹間鑽心的痛,全身軟綿綿的,好像靈魂和軀體已經分離。原來這就是死,原來這就是爹娘當年的感受。

四貞的思緒在一天兩夜的昏迷後開始蘇醒。

痛,是自己捅了自己一刀。是,齡哥哥說的對,自己辜負了太多人,辜負了爹娘和為保護自己犧牲的那些人,還有在桂林苦苦等待自己榮歸故裏的那些忠義之士!

但是,為什麼不可以有一個為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叛國之徒的女兒,敗軍之將的血脈,屈辱的呆在這充滿無休止鬥爭的宮中,就像一棵失去依靠的浮萍,身無靠,心亦無靠!希望能抓住那最後一點陽光,為什麼都不可以?自己就是皇權和威嚴光環籠罩下的小可憐蟲!高貴和榮華的背後,除了孤獨,就是淒涼!

四貞的眼淚開始止不住的滑落,眼睛在淚水的浸淹下緩緩張開。

“格格,你醒過來了!”

好溫柔的聲音,好漂亮的臉!四貞輕輕點了點頭,嗓子幹幹的說道:“我又活過來了,我是九命貓嗎?”然後眼淚又開始流了下來。

手被輕輕握緊,有些憔悴的孫延齡坐在床邊。“一切都過去了!”

四貞的眼淚泛濫,哭泣的輕微抽動拉動了傷口,“疼,好疼……”四貞的眉頭又皺起來。

“格格先喝了這藥,我這就去稟告太後,宣太醫入宮!”福晉將藥碗遞給孫延齡。

“姐姐是哪宮的嫂嫂?”四貞輕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