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做完眼角膜的手術後,有一個眼科的誌願者名叫索菲亞的女生找到我,她說,希望明天能由她幫我親手拆紗布。如果我不介意的話,她希望在特定的地方。
她說,我用的眼角膜是她朋友的,雖然這不符合匿名捐獻的規定,但她還是希望我能夠圓逝者的心願。
我聽得出她語氣裏的悲傷,我想,捐給我眼角膜的人,應該是她的男朋友吧。
我沒有問太多,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接受眼角膜捐獻的手術了。因為是第二次,再加上等捐獻等得有一陣子,在黑暗中煎熬了很久的我,倍加珍惜。我的光明是別人的生命換來的,我能做的也不過是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
索菲亞和姐姐約好,中午在諾頓醫院那兒見麵。諾頓中心的腫瘤抗癌在全美也排得上前幾名,姐姐說索菲亞在那兒工作,可能是那樣比較方便。但我卻覺得,大概她的那個男朋友,之前就是住在這兒吧。
從前上學的時候,有一陣子電視裏到處放海岩的《永不瞑目》,歐慶春的戀人因公犧牲,把眼角膜捐獻給了一個名叫肖童的大學生。我想,大概索菲亞也和歐慶春一樣,覺得戀人的生命在我這兒得到了延續吧。
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這的確是一種生命方式的延續。我有些好奇索菲亞是個怎樣的女人,我覺得她應該是一個心理強大的女學者。
可是,當她幫我輕輕地鬆開紗布後,我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卻是——沈盼。
我一下子就被她給吸引了。我知道,因為經曆了太久的黑暗,當重新被這個世界接納時,總是會覺得格外美好。
但她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即便隻是匆匆一瞥,也還是讓人久久都無法忘懷。
我原本以為,那段驚鴻,作為美好的瞬間,隻會永遠存留在我的記憶裏。卻沒想到,我會和她在飛機上再度相遇。
我本來想早點回國,但姐姐卻希望我多陪她一陣子。再加上索菲亞知道我在江城上班後,也跟姐姐和我再提了兩個請求。其中一條是,由她來安排回國的時間。
我當時並不懂,還一直以為是巧合,才讓我遇上了那個動人的姑娘。
索菲亞的另一個請求,便是要我在六月,記得挑一天去一個離江城不遠的縣城山穀,觀賞那兒的螢火蟲。她說,這是他的心願。
我那時候已經知道她口中的他,並不是索菲亞的男友。但既然是他的心願,於我而言,舉手之勞,也算不得什麼。
我當然是答應了。哪怕明明那時候被沈盼傷透了心,我還是如約挑了一天,去到那個山穀。
卻萬萬沒有想到,在那裏又遇上了沈盼。
如果說從前,我以為我和沈盼的相遇,是上天的安排,可那天,我才忽然意識到,也許,我、沈盼、索菲亞還有那個“他”之間的交集,也許在我接受眼角膜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
我瞞著沈盼,去了一趟美國。
我承認一開始我並不是很懂遲莫時的選擇。為什麼寧願讓沈盼恨他,而不是讓她陪著他走完最後一程。為什麼寧願讓沈盼忍受著骨肉分離的煎熬,也不肯讓她知道真相,哪怕見孩子最後一麵,見他最後一麵也好?
可是,我帶著真相回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為他對許願的愛而感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眼角膜曾經屬於他,當這兩片薄薄的橢圓形組織在我的身體裏生根發芽的時候,我再次見到沈盼,竟然多了一種異樣的,不屬於我自己的情緒。
眼睛裏頭有種液體不知不覺地滑落出來。我抱住她,喊她的名字,“許願”,不知道這緊緊的擁抱,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他。
人們都說,上天是公平的,可是,為什麼她的際遇會這樣坎坷?
我不想她再接受負麵情緒的折磨,我想要看到這個女孩歡樂的笑容,我要把她拉出來。
可是,當我把孩子的事情告訴她,看著她跌下樓去,我心裏頭隻有害怕。她抱著我失魂落魄的哭,她一遍又一遍喊的是遲莫時的名字。她絕望地說,“我們的孩子沒了。”那一刻,我的心痛得跟刀絞一樣。
其實,那時候,我就知道,遲莫時已經長在她心裏了,無論如何,是再拔除不去了。而那時候,我也知道,不論是沈盼,還是遲莫時的許願,也已經長在我的心裏了。
我也選擇了隱瞞。不是因為討厭從她口裏聽到他的名字,更不是因為我想要取代遲莫時,我隻是不忍再看到她痛苦絕望,我隻是希望她能夠幸福快樂。
我隻是想單純地愛我的沈盼,愛他的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