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死搏鬥(1 / 3)

殊死搏鬥

“我並不虔誠,”他說,“但是我願意念10遍《天主經》和10遍《聖母經》,使我能逮住這條魚,我還許下心願,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萊的聖母。這是我許下的心願。”

他機械地念起祈禱文來。有些時候他太倦了,竟背不出祈禱文,他就念得特別快,使字句能順口念出來。《聖母經》要比《天主經》容易念,他想。

“萬福瑪利亞,神恩浩蕩,主與爾同在。眾女中唯汝有福,汝子耶穌亦為有福者。聖母瑪利亞,願爾為我輩罪人生時祈禱,死時求福。阿門。”接著他又加上了兩句,“聖母瑪利亞,願爾為這魚早死祈禱吧!雖則它是挺了不起的。”

祈禱完畢,他感覺好受多了,其實身上痛苦依舊,甚至可能還更厲害些。他靠著船頭的木板,漫不經心地活動活動左手的指頭。盡管清風徐來,太陽卻曬得很厲害。(T9)

“那根從船尾伸出去的釣索,我最好重新安個魚餌。”他說,“要是大魚拿定主意再呆一夜,我還得再吃點兒東西才行,現在瓶子裏的水也不多了。這地方想必隻釣得著一條鯕鰍,不過把它趁新鮮吃了倒也不壞。今兒半夜,能有條飛魚蹦上船來就好了,可我沒有燈來招引它們。飛魚生吃最美,用不著細切。現在我得留著全副力氣。上帝在上,原先我哪知道它這麼大呢!”

“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說,“不管它多麼了不起,多麼神氣。”

然而這是不公平的,他想,不過我要讓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難。

“我跟那孩子說過來著,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他說,“現在是證實這話的時候了。”

盡管他已證明過上千次,但那算不了數,現在他要再一次證明它。每次都是新的一次,他在幹著的時候從來不去想著過去。

但願它會打盹兒,讓我也能打個盹兒去夢見獅子,他心想。為什麼現在多半隻夢見獅子了呢?眼下安安靜靜靠著船板歇息,什麼也別去想。它正在忙著。你越少忙越好。

到了下午,小船仍舊平穩行進。從東方刮來的微風給船增加了阻力,老人迎著輕浪,泰然打槳,背上魚繩也似乎減輕了些。下午有那麼一會兒,釣絲又開始上浮。但這次大魚隻稍稍升高了一點,便繼續往前遊去。太陽曬著老人左邊的胳膊和肩膀,也曬著他的脊背。他明白魚朝東北方向轉了。

既然見過大魚一麵,他就想得出它遊水的樣子:紫色的胸鰭像翅膀似的張開,豎起的大尾巴一路劃破昏暗。不知道它在那麼深的地方看得見多少東西,老人想。它的眼睛挺大,馬的眼睛小得多,能在暗處看東西。從前我在黑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雖不是漆黑漆黑的地方,可是眼力差不多跟貓一樣好。

陽光和他手指不斷的活動,使他那抽筋的左手這時完全複原了,他就著手讓它多負擔一點拉力,並且聳聳背上的肌肉,使釣索挪開一點兒,把痛處換個地方。

“你要是沒累乏的話,魚啊!”他說出聲來,“那你真是不可思議啦!”

他現在已覺得疲乏極了,而且知道夜晚快要來到,因此竭力去想想別的事情。他想到棒球聯賽,也就是他所說的GranLigas,他知道紐約揚基隊正要跟底特律老虎隊比賽。

兩天沒聽到比賽消息了,他想,但我要有信心,要對得起狄馬吉歐,他腳後跟雖然長了一根骨刺,幹什麼卻都幹得漂亮。骨刺是什麼毛病?他問自己,我們沒有長過,是不是像紮進一根鬥雞的巨鐵那麼痛?我恐怕受不了這個,也做不到公雞那樣瞎了一隻或兩隻眼睛還能繼續搏鬥。人並不比飛禽走獸高明多少,我可是寧願化身為藏在海底的那條魚。

“除非來了鯊魚,”他自言自語,“要是鯊魚跑來,那就求上帝可憐可憐它跟我兩個吧!”

你相信大球星狄馬吉歐會像我守著這條魚一樣,長時間守著一條魚嗎?他想,我敢保他會的,而且守的時間會更長。因為他年輕力壯,他爹也是個打魚的。不過他的骨刺會不會太疼呢?

“我說不上來,”他說出聲來,“我從來沒有長過骨刺。”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裏,跟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從西恩富戈斯來的大個子黑人比手勁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們把胳膊肘擱在桌麵一道粉筆線上,胳膊朝上伸直,兩隻手緊握著。雙方都竭力想把對方的手壓到桌麵上。

人們紛紛打賭,屋裏點著煤油燈,人進人出,他眼睛一直盯著那黑人的手和臂,還有那黑人的麵孔。在第一位公證人幹了八小時以後,就每四小時換一個,以便能睡個覺。他和黑人雙方的手指甲下麵都流出了血,彼此互望著眼睛、胳膊和手,打賭的人出出進進,靠牆坐在高椅子上觀察著。牆是淺藍漆的木板壁,燈光投下他倆的影子。黑人的影子很魁梧,風吹焰動,人影隨著晃悠。

通夜僵持著,不分勝負,有的賭客給黑人端上羅姆酒,給他點煙。黑人一杯下肚,勁兒十足,好幾次都差一點要贏老人了——那一年他還沒有老,大夥兒管他叫“勝者聖地亞哥”——腕子壓下去有3寸。可是老人又扳了回來,恢複了平衡。這時他自信定能擊敗對麵那個彪形大漢。

天亮時,打賭的人們要求當和局算了,裁判員搖頭不同意,老人卻使出渾身的力氣來,硬是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扳,直到壓在桌麵上。這場比賽是在一個禮拜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禮拜一早上才結束。好多打賭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幹活,把麻袋裝的糖裝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會要求比賽到底的。但是他反正把它結束了,而且趕在任何人上工之前。

打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人人都管他叫“冠軍”,到了春天雙方又賽了一回。不過這回別人沒賭多少錢,他上次既然打垮了西恩富戈斯城那個黑人的信心,現在便贏得很容易。後來他還賽過幾回就再也不幹了。他拿穩隻要他真的想勝,不管是誰他都能打敗,但他認定那會妨害右手打魚。他用左手練習著試賽過幾回。但是左手總要變心,行動不肯聽他的招呼,所以他對它信不過。

這會兒太陽好好地把他的左手烤透了,他想。除非夜裏太冷,它總不會再給我抽什麼筋了吧!不知今兒晚上到底吉凶如何。

一架飛往邁阿密的飛機在頭頂上飛過,他看著它在海麵上的投影驚起了一群群飛魚。

“這麼多飛魚,一定有鯕鰍。”他說著往後緊靠釣絲,試試有沒有可能把大魚提起一點兒。但是不能,繩子繃得硬邦邦的,水珠四濺,說明快要斷了。小船緩慢前進,他目送著飛機,直到看不見為止。

坐在飛機裏一定感覺很怪,他想。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是什麼樣子?要不是飛得太高,他們一定能清楚地看到這條魚。我希望在200英尺的高度飛得極慢極慢,從空中看魚。在捕海龜的船上,我待在桅頂橫桁上,即使從那樣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東西。

從那兒一望,鯕鰍的顏色更綠,它們身上的紋道、紫斑你都看得見,它們遊來那麼兩大群,個個你都看得見。黑沉沉的洋流裏那些向前急奔的魚,為什麼背脊都是紫的,紋道斑點多半也是紫的呢?鯕鰍看上去當然發綠,因為它本來是金閃閃的。可它餓慌了要吃食的時候,就跟金槍魚一樣,身子兩邊都顯出紫道道了。會是因為生氣,因為奔得快,才顯出來的嗎?

快天黑時,船駛過一大片馬尾藻,它們在輕浪中動蕩起伏,就像大海正在一床黃毯子下麵跟什麼東西調情求愛似的。正在這時,他那條小釣索被一條鯕鰍咬上餌了。他第一眼瞧見它時,正當它蹦出水來,在夕陽下一身純金色,在空中拚命地扭動、拍打。

它在慌亂中使出渾身解數,一次又一次地蹦著,他費勁地向後挪動到船尾,蹲著身子,右手和右臂攥住大魚的繩子,左手一把一把拉起那鯕鰍,每拉進一段釣絲,就用光著的左腳踩住。鯕鰍剛提到船邊,拚命掙紮,老人身子探出舷外,捉住金光斑斕的海魚,扔進艙裏。

知識鏈接 渾身解數:hún shēn xiè shù?渾身:全身,指所有的;解數:套數,指武藝。所有的本領,全部的權術手腕。

它的嘴急速翕動,亂咬著紮進肉裏的鉤子。它用又胖又長的身子、它的尾巴、還有它的頭使勁拍打艙底,最後老人照準金光閃閃的魚頭狠揍了幾棍,它才顫抖一陣,終於不動彈了。(T10)

老人把鉤從魚嘴裏拔出來,重新安上一條沙丁魚作餌,把它甩進海裏。然後他挪動身子慢慢地回到船頭。他洗了左手,在褲腿上擦幹。然後他把那根粗釣索從右手挪到左手,在海裏洗著右手,同時望著太陽沉到海裏,還望著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釣索。

“它一點兒也沒變,”他說。但是看了衝著手汩汩流來的水,他發覺魚顯然比先前遊慢了。

“我要在船尾上把兩支槳捆在一塊兒,叫它夜裏走慢些,”他說,“今兒一夜它能撐下來,我也能。”

最好稍微晚點再去剖鯕鰍的腸肚,好讓肉裏的血不白白流掉,他想,我可以稍過一會兒再去幹那個,趁這段時間先綁好槳增加點兒阻力。現在最好讓魚安靜,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別太去驚動它。太陽落山是所有的魚都最心神不定的時刻。

他等右手幹了,就用它攥住釣絲,盡量鬆動鬆動身子,然後靠住木板,聽任繩子拽著自己。這樣,一半或者一大半的力讓船身分擔去了。

我正學習怎樣對付大魚,他想,學習怎樣較勁兒。要知道,它吞鉤以後還沒進過食,這龐然大物需要吃得多。我已經吃下整條金槍魚。明天吃鯕鰍。

他管它叫“黃金魚”。也許我該在把它開膛時吃上一點兒。它比那條金槍魚要難吃些。不過話得說回來,沒有一樁事是容易的。

“你覺得怎麼樣,魚?”他開口問,“我覺得很好過,我左手已經好轉了,我有夠一夜和一個白天吃的食物。拖著這船吧!魚。”

他並不是真的覺得挺好,因為給粗繩勒著的背脊幾乎疼過了頭,變得發木了,這使他不大放心。不過比這個更糟糕的事情我也挺過來了,他想,一隻手才破了一點兒,另外那隻也不抽筋了。兩條腿好好兒的。再說眼下我在糧食儲備上也比它強。

這時候天黑了,9月間太陽一落,天黑得就很快。他趴在已經用舊了的船頭木板上,盡可能地休息。最早的幾顆星星出來了。他雖不知道“參宿七”的名稱,卻見到了它,知道不多久星星都會出來,他又要跟所有這些遠方的朋友見麵了。

“那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他出聲地說,“我從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麼大的魚,可我卻必須得殺死它。幸而我們用不著想去殺死這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