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劉秀的聖旨很快便到了馬家。馬家諸人除了客卿均跪於前殿接旨。
小黃門將劉秀的旨意通讀了一番,便笑著對藺夫人道:“夫人,還望您能將新息侯的印綬交與我等。”
藺夫人冷笑道:“想我夫君倥傯一生,如今為國捐軀,倒得了個‘兔死狗烹’的下場。也罷,老爺此生惟恐不得死國事,功名利祿他何曾過眼半毫。今日身死也算得償所願,這印綬放於馬家也僅徒染塵埃罷了,你等拿去便是。”說著,便對綠衣喊道:“綠衣,去把我房裏的印綬拿來,就在妝奩旁邊的籃子裏。”
綠衣喏了一聲便下去了。
馬廖在一旁開口道:“還望大人能告訴我等父親的屍首何時能送來?我等也好讓父親盡早入土為安才是。”
小黃門答道:“前些日宋監軍已率軍降了武陵蠻夷,我想不需幾日,他們便可抵京。到時,伏波將軍的屍首自會送來馬府。馬郎吏無需擔心。”
馬廖拜道:“多謝大人。”
這時,綠衣拿著一個七尺紫圭印綬從後房走回來,將它送入小黃門的手裏。小黃門檢查了一番,笑道:“印綬既已收回,雜家便也告辭了。”說完,便率著諸人從馬府離開,馬家眾人伏拜恭送。
待小黃門離去,藺夫人緩緩起身,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馬廖等人連忙扶住藺夫人,藺夫人將他們一一揮開,獨自向後房走去。
馬蘭想要上前攙扶藺夫人,卻被馬敏喊住:“三姐,讓母親獨自呆一會兒吧。”
馬蘭轉頭,見眾人皆神色淒惶,不免抿了抿唇,“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馬敏,馬惠連忙上前安慰。馬廖、馬防等馬家男子也不禁側過頭,握緊雙拳,顫、抖了身體。
建武二十五年三月,載著馬援屍首的棺木終於送至了馬家。
馬家眾人無不悲咽。
藺夫人派仆人啟開棺槨,便見馬援躺在裏麵。他雙目緊閉,肌膚青白,身上還穿著出征時的鎧甲。他唇角上揚,凝固成永恒的笑容,仿似在說自己得償了所願。
藺夫人輕撫馬援的麵龐,忽的便憶起自己同他初逢時的光景。
那時,藺夫人還是涼州一戶商賈家的小姐,因著春暖風熏,便同女侍到的河邊踏青。誰料,一個頑劣的貴胄子弟乘著匹烙金朱馬飛也似的朝她們衝來。二人躲閃不急,眼見就要落入河中,卻被一個男子箭步上前,抓著手臂扯了上來。
二人驚魂未定,卻聽得男子笑道:“殘冬雖過,河水也是寒冷的。若二位真想沐浴,方是回到家中才好。”
藺氏抬頭,便見眼前站著個二十八、九的男子,他眉若河岸垂柳,鼻似遠日高山。一雙眼彎作霓虹,笑含情絲如許;兩瓣唇勾作新月,暖裹溫柔萬千。頭戴布幘,墨發隨風舞成玉冠;身著布衣,氣勢凜然幻作貂裘。遠望是萬裏鯤鵬展翅;近觀乃涅槃鳳凰騰空。
藺氏向他行禮道:“多謝公子相救。”
馬援作揖道:“區區小事,姑娘無須多謝。若是沒事,在下便此告辭。”說著便轉身要走。
藺氏在背後問道:“敢問公子姓名?”
馬援停下腳步,回頭望了眼藺氏,微笑道:“馬援。”
藺夫人至今仍記得馬援當時微笑的樣子,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就仿似世間再無任何艱苦可將他打垮。可如今,那豪氣幹雲的男子竟成了這般枯朽衰敗的模樣。藺夫人悲從中來,眼淚紛灑,滴滴落在馬援的臉上,竟仿似馬援同她一起哭泣。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藺夫人嗚嗚咽咽地哼唱起來,“葛生蒙楚,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歌聲淒厲彷徨,幽咽哀婉中仿似大江奔湧,翻卷吞噬的盡是漫天的苦澀與淒涼。“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藺夫人仍在歌唱,那悲戚的悼亡伴隨滴滴眼淚,乘著冷風卷入空中,飄飄蕩蕩,竟帶起了滿城的鬱結。
馬家諸人見此,連忙上前安慰藺夫人,擔心她承受不住又暈倒過去。藺夫人拂開安慰她的手,又溫柔地摸了摸馬援的眉、眼,她湊近馬援耳邊,輕輕說了句話,然後便起身吩咐眾人道:“蓋棺吧。”
接著,隻聽“碰”的一聲,那金戈鐵馬一生的將軍便永遠的沉睡在了黑暗裏。伴隨他的便隻剩藺夫人輕念的那句詩:“冬之日,夏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百歲之後,歸於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