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青絲舞動,笑著回眸,向樓房這邊尋覓的姿容極具光彩。那越過下麵剪紙一樣黑暗的樹梢,從院外老式路燈下昏黃狹窄的街頭,朝我五樓窗口遙遙投來的美麗一瞥,仿如掀起了青春年代那個激動情懷的夜晚。
在那年六月一個恬靜悶熱的晚上,經曆過春天令人心碎的波折後,我們的愛情終於到來了。
中午時分如畫幕般蔚藍的天空白雲滾滾,那被搖曳著的濃翠的樹蔭掩映的街道,驕陽下白得耀眼的十字路口。我穿過馬路,走到路口西北角法梧濃蔭下,一片幽涼迅速落在身上,路上空枝葉完全遮沒了斜對麵的賓館大廈。
賓館外凸的玻璃大廳擋住了前邊的酒店,台階前一排粗壯的梧樹邊停滿了車輛,茂密的樹冠使後麵大廳玻璃更顯幽暗。水泥方磚上濃蔭匝地,光影強烈,這邊的商店一片寂靜。頭頂綠蔭外太陽挨近路北這一側樓房當頭照下來,光亮如洪水擋住了丁字路口前麵我們那棟樓。等我走到賓館對麵,看到太陽已高掛在我們樓頂上,銀白光束透過上麵綠葉的空隙閃耀波動,亮似少女純潔的眼眸。
那是在1997年的初夏。
路口高壓電線架附近正在鋸樹枝,陽光中金黃的鋸屑像一片雨霧飛落。太陽在向我們樓頂後退。我走到樹蔭外邊,繞過這邊商住樓角的金槍魚酒店,穿過路麵我們樓房的投影,太陽已往後擦過樓頂消失了。我鑽到商店避雨平台下,往北走不多遠,拐進宿舍院門。
院落傳達室後,小路兩旁雜樹低掩,廣玉蘭散發著素淡的花香,幾朵白蓮似的花瓣藏在綠葉叢中。
我上樓進屋,打開床頭櫃上的電風扇,拿著報紙往床上一躺,就在麵朝東枕向被子的時候,越過床邊的窗口,我一眼看見了她。
她站在對麵酒店玻璃門後,束著長發,穿件藍白短袖劍條衫,及膝的粉裙襯著修長的腿。她胸口係一朵白色蝴蝶結,頭頂中央呈現美麗的分際線。她眼神清澈,笑容純情,雙手背在身後,在向路口鋸樹枝處高興地看著。我被驚得慌忙低下頭,在外麵持續的電鋸聲中,久久沒敢動彈。
外麵越過我這邊陽台,在樓頂水泥擋板外,對麵賓館頂上紅色霓虹燈字牌如在雲中,拉著白紗簾的客房窗口正向這邊玻璃上擠來。剛才我在路口拐彎,她一定看到了。過了一會,當我起身再看,她已經不見了。
那天是五月三十一日,她又回來了。
當年,她是對麵芳洲賓館附屬酒店的迎賓小姐。
我們這棟樓建造於八十年代中期,與斜對麵後來新建的賓館隔街相鄰。九十年代初,我大專畢業到南方工作,每到過年,我像候鳥一樣飛回故鄉,就住在這套兩室一廳的舒適房間裏。房子是家裏為我以後結婚準備的。這裏位置得天獨厚,南邊陽台俯臨街道,北邊廚房窗口能看到院外南北向的一段街麵。往北通向市內最繁華的大街,往南就對著酒店玻璃門。
我們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
我對她最初的記憶是在前一年春天,她剛到酒店工作的時候。那時,她是我們這座內陸城市最美的迎賓小姐。
那年一月,省城的隆冬季節,我結束在深圳的工作,回到這座大雪紛飛的城市。
九十年代中期的城市,冬夜昏暗的路燈,覆雪潔白的梧桐樹枝和嚴寒的街道。晚上我從父母家裏出來,沿著宿舍院圍牆往西回住處,很遠就從路旁枯葉間看到前方賓館頂上閃耀的紅色霓虹燈字牌。走到那邊的十字路口,看到賓館上麵客房窗口的金色燈光靜謐而美麗。那時賓館已經營業一周年,底層掛著慶祝紅幅的玻璃大廳和西側附屬酒店的燈火一派奢華。裙樓上歌舞廳、酒吧和美容中心的招牌更是如霞似火,通宵閃爍。
我睡的房間隔壁通陽台的那間屋,平時都關著門,但從翻窗玻璃上,能看到裏麵天花板和西邊牆都被外麵霓虹燈光映紅了。我到家拉亮電燈,可能冬季電壓不足,日光燈管有時要跳很久才能正常。我就坐到鋪在廚房地磚上的過期雜誌上吸隻煙,透過對麵門上翻窗,望著外屋天花板上明滅著的紅朦朦的光影,在傷恨的冬夜有種苦熬歲月的感觸。
我到臥室鋪好棉被,打開取暖器,等灌好熱水袋,就揀幾本書鑽入被窩讀到淩晨。這是在深圳工作長期熬夜做創意養成的習慣。當時我還年輕,沒有什麼生活的壓力,暫時不想去找工作,每天睡到中午才醒。隻是睜開眼後,和在南方時一樣,依舊是充滿對現實的焦慮,茫然地對著天花板,找不到生活的目標。除了想多掙錢,不知道將來能做什麼。日子沉悶乏味,等在前方的似乎隻有冬去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