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今朝(1 / 2)

自此以後,楚今朝又陪了段君銘二十三年,終年六十九歲。大中朝的太傅壽終正寢,舉國發喪。皇帝身著孝服親自送行,三叩九拜,以大禮相待,滿朝寂然。太上皇與之並行,並未覺此有甚不妥。

“遇見你母親時,她二十三歲……”一夕蒼老已然風燭殘年的太上皇忽然像是年輕了許多,渾濁的雙眼裏再度泛起年輕時的熱切精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她那麼大無畏地走到他麵前,錚錚傲骨向他宣言:“非今朝之君,今朝不跪。”

“她總說,她為大興朝活了二十三年,為大中朝活了二十三年,最後,也一定要陪朕也陪二十三年才行……”

“娘做到了……”

“是啊,朕逼著她一定要兌現,她撐著身體陪著朕,可是……不夠啊,潯兒,她怎麼能就丟下朕了呢……”

年老的太上皇捂著麵,指縫間老淚縱橫。已到中年的皇帝也不忍目睹,轉過身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淚。

“我理想的妻子,要像我娘親那樣,讓我爹愛得,認為有了她生命才有意義。沒有了她,縱然再想活下去,也活不下去……”太上皇喃喃低聲著,想再罵那個女人的狡猾,卻隻剩下了追念,“直至今日朕才體會她當日這番話的意思……潯兒,你出去吧。”

段潯自知勸不動父親,想要安慰卻也知無法安慰。他沉著緩步走出陵寢,身後傳來石門滑動的聲音。待回身,陵墓斷龍石已下。

“父皇!”他大喚一聲,噗通一聲跪倒。身後的滿朝文武也趕緊跟著跪了一地,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但當他們意識到,同送靈的太上皇並沒有出來時,頓時滿心戚戚然。這痛惜皇後早逝而終身未續娶的太上皇,原來真正心儀的從頭到尾都隻有楚太傅一人。那傳了幾十年的謠言,似真還假,似假還真,到最後,以殉情而終,終於不再是謠言。

楚今朝,生於盛京史學世家楚氏。秀姿儀,工詩書,善騎射,能醫武,經史在胸,天下鍾靈至矣。八歲著《史鏡》,上驚為神童,禦賜金漆玉筆。十七歲免科入仕,惑主上,進讒言,興土木,禍承宣。民不聊生,天下皆反。適二十一,兵臨城下,六軍不發,上乃以天下庇其身。興亡,今朝攜幼主避禍。二十三歲再入大中,平晉州,建潯陽,修河運,鋪阡陌,均田策,興工商,巡行江山,天下太平,百姓富庶。著《今鑒》,悉括曆史以警今,史家絕唱爾。二十三年靖觀之治,文治武功,曆來文武,無出其右。終年古稀欠一,陪葬太陵,太皇殉葬。

侍兩朝,情不變,人未改,國亡興,何也?

蓋因適逢其時,適逢其主,適逢其功。或有他因?吾亦無所知。

——《楚今朝世家》巽儀女史楚小北

段君銘好像走了長長的一道迷宮,迷宮裏的遠處有一道光。他於茫然中逡巡著、尋找著,直到他看到了一個人的影子。他朝那影子奔去,然後忽然間,他就醒了。

白的牆,白的牆,白的牆。

一時間,他連眼珠子都沒辦法轉動一下。

這是一個已經遙遠到模糊的記憶,一個早就被他拋棄的記憶。

牆的中央是一盞白的燈。

那不是牆,是天花板。

他閉上了眼,先前的迷宮已經不見了,看到的那個影子……

他伸手按了按胸前,跳動著。

那影子在他心裏,根深蒂固。當那影子離他而去時,他再想活也活不下去了。當他躺在她身邊,與她一起時,心安定了,然後安靜了。

可是,這裏是哪裏?

他知道這是哪裏。那被遺忘的、中斷的記憶像打開了開關一樣,蜂湧而至。

他在醫院。

他出了車禍,再去相親的路上。

他今年二十八歲,是個很平凡的年紀,有著很平凡的經曆,很平凡的想法。小學上中學,中學上大學,大學了念研究生,然後終於出來工作。上班、領工資,上班、領工資,很平凡的人生。他不滿意,因為每天要上班;他不滿足,因為工資永遠嫌少。隻是,要做出改變太難了,況且他沒什麼大誌,工資夠花就行。然後,他二十八了,需要結婚。大學的戀人在畢業時分手了,因為現實考量,各自都沒有勇氣堅持。現在再談感情純屬浪費感情浪費時間,還不知道那浪費得值不值得。

所以,他需要相親。相親的對象五官端正,家庭不錯,工作不錯……什麼都不錯。如果不是這場例外——他不知道現在離那場車禍多久了,如果超過兩個月,那麼他本來現在應該已經屬於已婚行列了吧。

然後,接下去的日子,也是可以想象的。他是普通人,若無意外這輩子不可能忽然大發橫財——橫財是給少數胸有大誌、極少數樂於冒險、更極少數的狗屎運者準備的——所以,他不可能有機會外遇,那麼,以後的日子,再也怎麼變,也就是再變成父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