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章世駿高中沒畢業就上山下鄉,紮紮實實當了幾年農民,返城後在青龍街一家小型機械廠做鉗工。章世駿每每慨歎命運對他的不公。章世駿說,他們家從有史可考的老祖爺爺起,就一直是書香門第,老祖爺爺於大明嘉靖年間被欽點探花,拿現在比,就像全國高考第三名。但當然跟現在不一樣,現在考上大學,還得再坐四年寒窗,畢業了還不定幹啥職業呢。那時一考上就立馬封官。他的老祖爺爺就做了翰林,確實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啊。
章世駿這番夾敘夾議的宏論,大家都不太相信。他終於找來了一本殘缺破舊的宗譜,翻到某一頁,在字縫裏果然夾著“探花郎”幾個字。還不容別人仔細看,他就一下合上了。有眼尖的人看清楚了,這哪裏是章氏宗譜,是袁氏宗譜。章世駿一溜煙兒跑了。後來他信誓旦旦地解釋,他們這一支為了避禍,改姓了太祖奶奶的章姓,不足為怪。大家當麵稱他“探花郎”的後代,背後卻罵他賣了祖宗。
章世駿貧不擇妻,找個女工結了婚,生育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挺爭氣,先後考上了大學。章世駿逢人就說,我們家書香門第,隔了我這一代,到底又聞到書香了啊!探花的後代到底和普通人家不一樣啊!聽他說這話的人都衝他翻白眼,掉頭走開。
章世駿高興歸高興,卻為難死了。廠子半死不活的,他們這些老工人就內退了,拿最低生活保障。他蹬三輪,有活兒了就一身臭汗,沒活兒了就在街頭巷尾守株待兔。老婆搬一張破舊的縫紉機,在街邊樹陰下給人換拉鏈、打褲褊。兩口子雖然早出晚歸拚了老命謀生,仍舊不夠兩個孩子的花銷。老婆和他商量,讓一個孩子休學兩年。他一下子急了,嚷起來,老子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上學。嚇得老婆再也不敢提這茬兒了。
章世駿每天交給老婆的錢,也就二三十元。有一天晚上章世駿回家,一下子交給老婆300多元錢。老婆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你撿錢了,還是搶銀行了?老婆問。
他虛弱地搖了搖頭。
你說清楚,不說清楚我不要。老婆皺著眉頭說。
你沒看見我要死不活的樣子嗎?我今天拉了個大老板,跑遍了全城,累的。人家大老板出手大方。他苦笑著說。
人家大老板為啥不坐小車,坐你的三輪?老婆追問。
我怎麼知道?你問大老板去。章世駿不耐煩了。
後來,章世駿再也沒拿過大額的錢回來,隻是每天的收入都比過去多了點兒,一個月下來,就多出了300多元。老婆又起了疑心。盤問他,他總是說,現在坐車的人多嘛。
有一天章世駿蹬著三輪,一頭栽到了地上。好心人將他送到了醫院,醫生說他嚴重貧血,導致暈眩。他老婆在他的衣袋裏掏出一紙醫院賣血的付款收據和幾張百元大鈔,眼圈一下子紅了。
章世駿的一兒一女大學畢業以後,都找到了如意的工作,生活富足。章世駿再也不必為生活打拚了。他對老婆說,三代不讀書,蠢如牛。我們家就我這一代沒讀書,我差不多也成了一頭蠢牛。原來他想圓大學夢。一條街的人都說他神經出了毛病。
新聞媒體卻對他考大學一事青眼有加,將他求學的整個過程在當地電視台、電台和報紙上渲染得沸沸揚揚。後來他獲準到小城師院中文係做了旁聽生。
他特意理個精致的平頭,刮淨胡子,戴著老花鏡,大步流星地走進教室。班長不失時機地、洪亮地喊了聲起立,全班同學齊刷刷站起來,高喊老師好。章世駿慌亂地連連擺手,高高舉起的手臂遮掩著滿臉的尷尬,同學們隻看清他滿頭的華發。他小跑著溜到了教室後麵,找了個座位坐下。
這時,一位紮著馬尾辮的年輕姑娘健步走了進來,徑直走向講台。姑娘丹唇輕啟,娓娓言道,本人姓章名燦,是本班同學章世駿的女兒。下麵開始上課。
同學們這才明白過來,詫異地扭頭回看章世駿。他麵對全班同學露出滄桑的臉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