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關中西部的渭河北岸上,橫貫關中平原的隴海鐵路如一柄黑沉沉的鋼刀,將我老家的村莊“嘎巴”一聲一劈兩半,我老家的院子就背靠著鐵路。用我父親的話說,他小時候晚上睡覺,耳朵邊盡是火車車輪與鋼軌碰撞摩擦出的哢嚓哢嚓聲,簡直跟睡在火車車廂裏一樣!
關中人稱八百裏秦川,自古是史家筆下豐饒富庶的物華天寶之地。但我父親卻不這樣認為。我老家北邊有座黃土塬,我們縣誌上叫磧雍塬。我父親說,他小時候,磧雍塬就是我們那裏有名的窮地方。吃早少晚,缺棉少單,自不必說,如果遇上莊稼歉收,塬上時常有一臉菜色的漢子在天擦黑時縮脖低頭腋下夾著糧袋子在我們塬下的村子裏尋親戚托熟人借糧食。要是碰上連年天旱,便有頭發花白的老人拄著竹棍手拖衣衫襤褸的小孩子挨家挨戶討吃食。
我父親說,他七八歲時,扯著我爺爺的衣角去蔡鎮趕集。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看見對麵跑過來一蓬頭垢麵的漢子。漢子被一夥人緊追著,沒命似的往人窩裏鑽。我父親想,那人一定是偷了人家的啥東西吧。漢子跑著跑著,看見街道邊有堆牛糞,便猛地停下來,從懷裏掏出一個白饅頭埋在了牛糞裏。後麵那夥人追到跟前,一下傻了眼,朝一旁傻愣著的漢子的屁股上沒好氣地踢了幾腳,便走開了。漢子見那夥人走開後,連忙從牛糞堆裏取出饅頭,也顧不得將饅頭上臭烘烘的牛糞收拾幹淨,慌忙招呼街邊蹲在牆角的一個同樣蓬頭垢麵的五六歲的孩子,父子倆將饅頭一掰兩半,便蹲在街邊十分香甜地大嚼大咽起來。
我父親講這個故事時,我大概有五六歲,吃飯時挑挑揀揀,剩菜剩飯一直是讓父親頭疼的事。可那天聽了父親的故事,我第一次感覺我家的饅頭是那麼好吃,甜絲絲的散發著麥子樸實而誘人的芬芳,更重要的,它們可沒沾著一丁點兒牛糞!那天我破天荒地沒有剩飯,就連碗裏的飯湯也被我喝了個精光,我剩飯剩菜的毛病,自聽了父親的那個故事後奇跡般地沒有了。
我父親十八歲離開老家去新疆當兵,家中隻留下我年邁的爺爺奶奶。有一年,我父親正在部隊上帶著新兵拉練,通訊員將一份加急電報送到了他手上。電報上寥寥寫著“父病危速歸”五個字,這五個字就像五顆子彈,一下將我父親給打懵了。他向部隊首長請了假,連夜晚乘火車回老家。三天後,趕回老家,可還是晚了,我爺爺在前一天閉上了眼睛。我父親跪在我爺爺身邊,大聲哭嚎。
就在我父親和我奶奶哭成一團時,旁邊有位老人走過來勸我父親說,人死了再哭也活不來了,還是安頓後事吧。我父親抬起頭,好半天他終於認出,勸他的老人是海叔。海叔和我家是拐彎的親戚,從前海叔每逢來塬下趕集,總要到我家吃頓飯,和我爺爺天南海北諞上老半天。
在海叔的照應下,三天後,我爺爺入土為安。
埋葬我爺爺的當天晚上,我父親讓我奶奶收拾幾碟涼菜一壺酒,感謝海叔這幾天跑前跑後的忙活。酒過三巡,海叔用手抹抹嘴,說,侄兒,有些賬咱爺倆該算算了。我父親一愣,莫非我爺爺生前欠著海叔的錢?我父親有些摸不著頭腦地望著海叔。海叔仰脖又喝一盅酒,然後慢條斯理地和我父親算開了:有一年,他家裏揭不開鍋,向我爺爺借過三鬥小麥;又一年,家裏娃娃有病,借了我爺爺5塊錢;有一年塬上大旱,家裏揭不開鍋,海叔向我爺爺借過四鬥小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