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去他們的小吃店裏吃飯。
在我們這條街上,肯定再沒有第二家比他們的小吃店更簡單的飯店了——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店裏,門首擺著兩張並排僅坐兩個人的小餐桌,南邊靠牆一字擺著調麵皮的小方桌、烤燒餅的圓鐵爐、坐雞湯的蜂窩煤爐、煮米線的煤氣灶,外加一些碗筷瓢盆油鹽醬醋——所有這一切,就算是這間小吃店裏所有的家當了。
男人和女人搭眼一看就是兩口兒。女人腰裏係著個花圍裙邊煮米線邊招呼著客人,男人站在門首調麵皮的小方桌後,邊切麵皮邊不時走到烤燒餅的圓鐵爐邊,一拉鐵爐上的蓋板,翻一翻鐵爐內紅紅的爐火邊烤得噴香、焦黃的燒餅,兩人都手腳忙活得像兩隻滴溜溜轉的陀螺。
我去他們的小吃店裏吃飯,不僅僅因為這裏有對我胃口的米線和擀麵皮,更重要的,是這裏的飯便宜——一碗擀麵皮兩元錢,一碗米線兩元五角錢——我一個月的工資隻有七、八百塊錢,它們除了養家糊口,隻允許我在街道上這樣的小吃店裏“奢侈奢侈”。
今天,我原打算在家裏吃飯的。
但是中午,我和妻子吵了一架。也不為多大的事,無非是一片雞毛一瓣蒜皮之類的瑣碎事,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錢。妻子前幾年就下崗了,我們的工廠效益也不好,每個月的工資也就七、八百塊錢,這點錢,連有錢人上大酒店大飯店吃頓飯的零頭都不夠,但它卻是我們三口之家一個月生活的唯一依靠。經濟的困頓像一片烏雲壓在我們頭頂,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和妻子都變了——從前文文靜靜的妻子變得愛嘮叨愛抱怨,而我脾氣暴躁得像一堆被人澆上油的柴禾,隔三差五的總想向妻子發一通火。
但是從前,我們都不是這樣——從前我喜歡讀書,還喜歡寫詩;妻子愛唱歌愛無拘無束地咯咯咯笑,我們的家裏總會飄出我和妻子歡快的笑聲。但是現在,貧窮像一種腐蝕劑,它讓我們生活裏溫馨、浪漫的光澤,一層層不知不覺完全剝落了。
我剛進門,女人就笑著問:“吃些啥?”
我說:“一碗米線吧。”
女人快步走到了煤氣灶旁,“吧嗒”一聲擰開了火,然後從蜂窩煤爐上舀一勺雞湯,緊接著下米線放佐料,不一會,一碗熱騰騰的米線已端到了桌上。
坐在桌前吃飯時,我忽然發現,桌上的一隻闊口罐頭瓶裏插著一束花——一大束枝條青翠透綠的迎春花,有的正吐出一朵朵暗紅色的花苞,有的已綻開了一朵朵金黃色的小花。因為這樣一束迎春花,這間有些淩亂的小店好像一下跟平時不一樣起來,空氣裏似乎飄著股淡淡的花香。
我問麵前收拾碗筷的女人:“這冷的天,街上有賣迎春花的?”
聽我這樣一說,女人“撲哧”一聲就笑了,然後一努嘴,瞟瞟她身後正埋頭烤燒餅的男人說:“他昨晚采的。”
見我正望著她,女人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昨天下午,我回老家看兒子,從城外北坡上下塬時,我在車上看見,坡上的迎春花早開了。你說恁冷的天,迎春花咋會開得這麼早?回來後給他說了,他不信,後來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去了北坡上,真的采回了一大束,說是送給我結婚十周年的禮物。你說,人家有錢人送玫瑰花送項鏈送戒指,這樣一束迎春花,能值多少錢,世界上有送這樣的結婚紀念禮物的嗎?”
女人說到這,“噗嗤”一聲又笑了,一張黑黑瘦瘦的臉變得紅撲撲的。
我能看出來,女人嘴裏雖說這樣抱怨著,可女人的內心裏充滿了掩飾不住的幸福和滿足。
後來,女人告訴我——前幾年,她和男人上班的工廠破產了。最初,他們在街道上擺小吃攤,但是城管查得緊,沒辦法,他們開了這間小吃店……
我的心裏忽然變得濕漉漉潮潤潤的。望著桌上的迎春花,我對女人說:“你倆挺浪漫的。”
女人的臉這下更紅了,眼裏,似乎有晶瑩的淚花一閃一閃……
從小吃店裏出來,我忽然想到城外的北坡上去一趟。
對,我也要去北坡上采一束迎春花!
我是窮人,我給妻子買不起玫瑰花買不起項鏈和戒指,我想采一束迎春花——我們窮人的玫瑰——帶回家送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