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貨郎(1 / 1)

都叫他小貨郎。

他也真是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串東村走西莊的貨郎。

搖著撥浪鼓,挑著貨擔子,從鄉間麻繩般細亮的土路上走進一座村莊,稍稍喘口氣,將肩膀上的貨擔子從一個肩頭換至另一個肩頭,便用他脆脆亮亮的嗓子唱歌兒似的拖聲喊開了腔——賣鞋賣襪子賣針線哩哎——收頭發收麻錢收爛鞋換豌豆糖哩哎——

和著他唱歌兒似的喊聲,撥浪鼓撥浪撥浪在陽光裏興奮地搖著,很快,一座村莊便熱鬧、生動了起來。

那時,他也真的很年輕。如果,哪一個買繡花線的大姑娘小媳婦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經間瞟他一眼,他被風吹日曬的黎黑臉膛上,會爬上兩瓣很好看的紅雲。

小貨郎常年轉動的莊子裏有一座名叫桐花村的村莊。

桐花村像別的村莊一樣,饅頭疙瘩般地老天荒地坐落在田野上。桐花村與別的村莊不一樣的是,桐花村家家戶戶門前屋後植滿了梧桐樹。每到春天,梧桐花開的日子,桐花村便被一大團一大團紫色的雲芬芳馨香地籠罩住。那時,小貨郎搖著撥浪鼓挑著貨擔子走在飄滿花香的村莊裏,唱歌兒似的叫賣聲要比平日脆亮得多,也好聽得多。

桐花村裏有位名叫纓纓的女孩子。

纓纓是桐花村裏最好看的女孩子。

纓纓有一頭烏鴉鴉的黑頭發,長長的梳成兩辮麻花辮,逶逶迤迤從腦後一直垂到了腰間。纓纓與一群女孩子唧唧喳喳圍了貨擔子,左挑右揀著繡花線。纓纓俯下身,纓纓的頭發裏散發著一股很好聞的清香味兒,兩辮麻花辮黑緞子般從肩頭不知不覺滑下來。纓纓對一位猶猶豫豫拿不準主意的女孩子說,蔥綠配桃紅,雪青配紫白。女孩子很聽話地拿了繡花線。纓纓抬頭時,稍稍用力一甩,辮梢梢輕輕拂過小貨郎的臉頰在陽光裏劃出一段很優美的弧線落在了身後……

桐花村裏的梧桐花一嘟嚕一嘟嚕熱熱烈烈綻放在每一棵梧桐樹上。小貨郎放下貨擔子,靜靜站立在距纓纓家門前不遠的一棵梧桐樹下。

纓纓家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纓纓從門裏走了出來。長長的麻花辮在腰際間一擺一擺,將小貨郎的心擊蕩得幸福而憂傷。有時買幾包繡花線,有時牽著個還流鼻涕的小男孩,用舊衣爛鞋換幾顆豌豆糖。纓纓俯下身,纓纓的頭發裏散發著一股很好聞的清香味兒,兩辮麻花辮黑緞子般從肩頭不知不覺滑下來;纓纓抬頭時,稍稍用力一甩,辮梢梢輕輕拂過小貨郎的臉頰在陽光裏劃出一段很優美的弧線落在了身後……

桐花村裏的梧桐花年年開,年年落。

有天,小貨郎像往常一樣將貨擔子停在距纓纓家門不遠的梧桐樹下。

纓纓從門裏走了出來。近了的時候,小貨郎聽見他身體的某個部位清晰而疼痛地響了一聲——纓纓腦後的麻花辮沒有了!

——那兩辮麻花辮,正盤在纓纓的手間。

在一旁買繡花線的一位女孩悄悄對另一位女孩嘀嘀咕咕說,纓纓今年夏天就要出嫁了,她要用辮子換一些繡花線呢。

有很長一段日子,小貨郎未去過梧花村。但不久,梧花村裏又響起小貨郎清清脆脆的叫賣聲。

小貨郎一生未娶,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但誰也未見過一生未娶的小貨郎有什麼不開心。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走在鄉村一條條麻繩般細亮的土路上串東村走西莊。

桐花村裏的梧桐花年年開,年年落。

許多年後,小貨郎老了,老了的小貨郎人們依然叫他小貨郎,隻是,他的叫賣聲不再像唱歌兒似的好聽——賣鞋賣襪子賣針線哩哎——收頭發收麻錢收爛鞋換豌豆糖哩哎——

像西北風吹打著一扇破敗的木門,蒼老裏夾雜一種令人心酸讓人恐懼的蒼涼。

終於有一年,小貨郎再也沒有力氣挑起貨擔子串東村走西莊了,中午,陽光很好的時候,小貨郎眯著眼坐在門前,人們便知道,小貨郎還活著。

有年,一連好幾天,人們未見過小貨郎,有人走進小貨郎住的茅屋,發現小貨郎躺在土炕上,早已咽了氣。

在小貨郎身旁,蛇一般偎著兩辮烏黑閃亮的麻花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