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愛情與婚姻(2)(1 / 3)

女人之情與男人之勇

在此人事劇變的時代,若將人類的行動加以觀察,便可感到一種苦悶無能的情操。什麼事情都好似由於群眾犯了一樁巨大的謬誤,而這個群眾卻是大家都參加著的,且大家都想阻止、指引這謬誤,而實際上終於莫名其妙地受著謬誤的行動的影響。普遍的失業呀,災荒呀,人權剝奪呀,公開的殺人呀,生長在前幾代的人,倒似乎已經從這些古代災禍中解放出來了。在50年中,西方民族曾避免掉這種最可悲的災禍。為何我們這時代又要看到混亂與強暴重新抬頭呢?這悲劇的原因之一,我以為是近代國家把組成纖維的基本細胞破壞了之故。

在原始的共產時代以後,一切文明社會的母細胞究竟是什麼呢?在經濟體係中,這母細胞是耕田的人借以糊口度日的小農莊,如果沒有了這親自喂豬養牛飼雞割麥的農人,一個國家便不能生存。美洲正是一個悲慘的例子。它有最完美的工廠,最新式的機器,結果呢?1300萬的失業者。為什麼?因為這些太複雜的機器變得幾乎不可思議了。人的精神追隨不上它們的動作了。

並非美國沒有農人,但它的巨大無比的農莊不受主人支配。堆積如山的麥和棉,叫人怎能猜得到這些山會一下子變得太高了呢?在小農家,是有數千年的經驗和眼前的需要安排好的,每一群自給自食的農人都確知他們的需要,遇著豐年,出產賣得掉,那麼很好,可以買一件新衣,一件外套,一輛自由車。遇著歉收,那麼,身外的購買減少些,但至少有得吃,可以活命。這一切由簡單的本能統治著的初級社會,聯合起來便形成穩重的機軸,調節著一個國家的行動。經濟本體如此,社會本體亦是如此。

一般改革家往往想建造一種社會,使別種情操來代替家庭情操,例如國家主義,革命情操,行伍或勞工的友誼等。在或長或短的時間距離中,家庭必改組一次。從柏拉圖到奚特,作家盡可詛咒家庭,可不能銷毀它。短時期內,主義的攻擊把它壓倒了。精神上卻接著起了恐慌,和經濟恐慌一樣不可避免,而人類重複向自然的結合乞取感情,有如向土地乞取糧食一般。

凡是想統治人類的人,無論是誰,必是把簡單本能這大概念時時放在心上,它是社會的有力的調節器。最新的世界,必須建築於饑餓、願欲、母愛等等上麵,方能期以穩固。思想與行動之間的聯合最難確立。無思想的行動是非人的(即無人性的,不近人情的)。不擔承現實的重量的思想,則常易不顧困難。它在超越一切疆域之外,建立起美妙的但是虛幻的王國。它可以使錢幣解體,可以分散財富,可以改造風化,可以解放愛情。但現實沒有死滅得那麼快。不論是政治家還是道德家,都不能把國家全部改造,正如外科醫生不能重造人身組織一樣。他們的責任,在於澄清現局,創造有利於回複健康的條件;他們都應得顧及自然律,讓耐性的、確實的、強有力的生命,把已死的細胞神秘地重新構造。在此,我們想把幾千年來,好歹使人類不至墮入瘋狂與混亂狀態的幾種製度加以研究。我們首先從夫婦說起。

拜倫有言:“可怕的是:既不能和女人一起生活,也不能過沒有女人的生活。”從這一句話裏他已適當地提出了夫婦問題。男子既不能沒有女人而生活,那麼什麼製度才使他和女人一起生活得很好呢?是一夫一妻製麼?有史以來3000年中,人類對於結婚問題不斷地提出或擁護或反對的論據。拉勃萊曾把這些意見彙集起來,在巴奴越(Panurge)向邦太葛呂哀(Pantagruel)征詢關於結婚的意見的一章中,邦太葛呂哀答道:

“既然你擲了骰子,你已經下了命令,下了堅固的決心,那麼,再也不要多說,隻去實行便是。”

“是啊,”巴奴越說,“但沒有獲得你的忠告和同意之前,我不願實行。”

“我表示同意,”邦太葛呂哀答道,“而且我勸你這樣做。”

“可是,”巴奴越說,“如果你知道最好還是保留我的現狀,不要翻什麼新花樣,我更愛不要結婚。”

“那麼,你便不要結婚。”邦太葛呂哀答道。

“是啊,但是,”巴奴越說,“這樣你要我終生孤獨沒有伴侶麼?你知道蘇羅門(Solomon)經典上說:孤獨的人是不幸的。單身的男子永遠沒有像結婚的人所享到的那種幸福。”

“那麼天啊!你結婚便是。”邦太葛呂哀答道。

“但,”巴奴越說,“如果病了,不能履行婚姻的義務時,我的妻,不耐煩我的憔悴,看上了別人,不但不來救我的急難,反而嘲笑我遭遇災禍,(那不是更糟!)竊盜我的東西,好似我常常看到的那樣,豈不使我完了麼?”

“那麼你不要結婚便是。”邦太葛呂哀回答。

“是啊,”巴奴越說,“但我將永沒有嫡親的兒女,為我希望要永遠承繼我的姓氏和爵位,為我希望要傳給他們遺產和利益的。”

“那麼天啊,你結婚便是。”邦太葛呂哀回答。

在雪萊的時代,有如拉勃萊的時代一樣,男子極難把願欲、自由不羈的情操,和那永久的結合——婚姻——融合在一起。雪萊曾寫過:“法律自命能統禦情欲的不規則的動作:它以為能令我們的意誌抑製我們天性中不由自主的感情。然而,愛情必然跟蹤著魅惑與美貌的感覺,它受著阻抑時便死滅了,愛情真正的元素隻是自由。它與服從、嫉妒、恐懼,都是不兩立的。它是最精純的最完滿的。沉浸在愛情中的人,是在互相信賴的而且毫無保留的平等中生活著的。”

100年後,蕭伯納重新提起這個問題時說,如果結婚是女子所願欲的,男子卻是勉強忍受的。他的《鄧·璜》(DonJuan)說:“我對女人們傾訴的話,雖然受人一致指責,但卻造成了我的婦孺皆知的聲名。隻是她們永遠回答說,如果我進行戀愛的方式是體麵的,她們可以接受。我推敲為何要有這種限製,結果我懂得:如果她有財產,我應當接受,如果她沒有,應當把我的貢獻給她,也應當喜歡她交往的人及其談吐,直到我老死,而且對於一切別的女人都不得正眼覷視。我始終爽直地回答,說我一點兒也不希望如此,如果女人的智慧並不和我的相等或不比我的更高,那麼她的談吐會使我厭煩,她交往的人或竟令我不堪忍受,我亦不能預先擔保我一星期後的情操,更不必說終生了,我的提議和這些問題毫無關係,隻憑著我趨向女性的天然衝動而已。”

由此可見反對結婚的人的中心論據,是因為此種製度之目的,在於把本性易於消滅的情緒加以固定。固然,肉體的愛是和饑渴同樣的天然本能,但愛之恒久性並非本能啊。如果,對於某一般人,肉欲必須要變化,那麼,為何要有約束終生的誓言呢?

也有些人說結婚足以減少男子的勇氣與道德的力量。吉伯林(Kipling)在《凱芝巴族的曆史》中敘述凱芝巴大尉,因為做了好丈夫而變成壞軍官。拿破侖曾言:“多少男子的犯罪,隻為他們對於女人示弱之故!”白裏安堅謂政治家永遠不應當結婚。“看事實罷,”他說,“為何我能在艱難的曆程中,長久保持我清明的意誌?因為晚上,在奮鬥了一天之後,我能忘記;因為在我身旁沒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嫉妒的妻子,老是和我提起我的同僚們的成功,或告訴我人家說我的壞話……這是孤獨者的力量。”婚姻把社會的癇狂加厚了一重障蔽,使男子變得更懦怯。

即是教會。雖然一方麵讚成結婚比蓄妾好,不亦確言獨身之偉大而限令它的傳教士們遵守麼?倫理家們不是屢言再沒有比一個哲學家結婚更可笑的事麼?即令他能擺脫情欲,可不能擺脫他的配偶。人家更謂,即令一對配偶間女子占有較高的靈智價值,上麵那種推理亦還是對的,反對結婚的人說:“一對夫婦總依著兩人中較為庸碌的一人的水準而生活的。”

文明源於兩性合作

人們怎樣選擇他終生偕老的伴侶呢?先要問人們選擇不選擇昵?在原始社會中,婚姻往往由俘虜或購買以定。強有力的或富有財的男人選擇,女子被選擇。在19世紀時的法國,大多數的婚姻是安排就的,安排的人有時是教士們,有時是職業的媒人,有時是書吏,最多是雙方的家庭。這些婚姻,其中許多是幸福的。桑太耶那(Santayana)說:“愛情並不如它本身所想象的那麼苛求,十分之九的愛情是由愛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愛的對象。”如果因了種種偶然之故,一個求愛者所認為獨一無二的對象從未出現,那麼,差不多近似的愛情也會在別一個對象身上感到。熱烈的愛情常會改變人物的真麵目。過於狂熱的愛人對於婚姻期望太奢,以致往往失望。美國是戀愛婚姻最多的國家,可亦是重複不已的離婚最盛的國家。

巴爾紮克在《兩個少婦的回憶錄》中描寫兩種婚姻的典型,這描寫隻要把它所用的字彙與風格改換一下,那末在今日還是真確的。兩個女主人中的一個,勒南代表理智,她在給女友的信中寫道:“婚姻產生人生,愛情隻產生快樂。快樂消滅了,婚姻依舊存在,且更誕生了比男女結婚更可寶貴的價值。故欲獲得美滿的婚姻,隻需具有那種對於人類的缺點加以寬恕的友誼便夠。”勒南,雖然嫁了一個年紀比她大而她並不愛的丈夫,終於變得極端幸福。反之,她的女友魯意絲雖然是由戀愛而結婚的,卻因過度嫉妒,把她的婚姻生活弄得十分不幸,並以嫉妒而置丈夫於死地,隨後自己亦不得善果。巴爾紮克的論見是:如果你聯合健康、聰明、類似的家世、趣味、環境,那麼隻要一對夫婦是年輕康健的,愛情自會誕生。“這樣,曼斐都番爾說,你可在每個女人身上看到海侖。”

事實上,大戰以來,如巴爾紮克輩及其以後的二代所熟知的“安排就的”婚姻,在法國有漸趨消滅以讓自由婚姻之勢。這是和別國相同的。可是為何要有這種演化呢?因為掙得財富保守財富的思想,變成最虛妄最幼稚的念頭了。我們看到多少迅速的變化,多少出人意料的破產,中產者之謹慎小心,在此是毫無用處了。預先周張的元素既已消失,預先的周張便無異癡想。加之青年人的生活比以前自由得多,男女相遇的機會也更容易。奩資與身家讓位了,取而代之的是美貌、柔和的性情、運動家式的親狎等。

是傳奇式的婚姻麼?不完全是。傳奇式的結晶是特別對著不在目前的女子而發泄的。流浪的騎士是傳奇式的人物,因為他遠離他的美人。但今日裸露的少女,則很難指為非現實的造物。我們的生活方式傾向於鼓勵願欲的婚姻,願欲的婚姻並不必然是戀愛的婚姻。這是可惋惜的麼?不一定。血性有時比思想更會選擇。固然,要婚姻美滿,必須具備願欲以外的許多元素,但一對青年如果互相感到一種肉體的吸引,確更多構造共同生活的機會。

“吸引”這含義浮泛的名詞,能使大家懷有多少希望。“美”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它存在於每個賞識‘美’的人的心目中”。某個男人,某個女子,認為某個對手是美的,別人卻認為醜陋不堪。靈智的與道德的魅力可以加增一個線條並不如何勻正的女子的嫵媚。性的協和並不附帶於美,而往往是預感到的。末了,還有真實的愛情,常突然把主動者與被動者同時變得極美。一個熱戀的人,本能地會在他天然的優點之外,增加許多後天的魅力。鳥兒歌唱,有如戀人寫情詩;孔雀開屏,有如男子在身上裝飾奇妙的形與色。一個網球名手,一個遊泳家,自有他的迷力。隻是,體力之於我們,遠不及往昔那麼重要,因為它已不複是對於女子的一種安全保障。住院醫生或外交官的會試,代替了以前的競武角力。女子亦采用新的吸引方法了。如果我看到一個素來不喜科學的少女,突然對於生物學感到特別興趣時,我一定想她受著生物學者的鼓動。他們亦看到一個少女的讀物往往隨著她的傾向而轉變,這是很好的。再沒有比精神與感覺的同時覺醒更自然更健全的了。但一種吸引力,即使兼有肉體的與靈智的兩方麵,還是不足造成美滿的婚姻。是理智的婚姻呢,抑或愛情的婚姻?這倒無關緊要。一件婚姻的成功,其主要條件是:在訂婚期內,必須有真誠的意誌,以締結永恒的夫婦。我們的前輩以金錢結合的婚姻所以難得是真正的婚姻的緣故,因為男子訂婚時想著他所娶的是奩資,不是永久的妻子,“如果他使我厭煩,我可以愛別的”。以欲願締結的婚姻,若在未婚夫婦心中當作是一種嚐試的經驗,那麼亦會發生同樣的危險。

“每個人應當自己默誓,應當把起伏不定的吸引力永遠固定”,“我和她或他終生締結了;我已選定了;今後我的目的不複是尋訪使我歡喜的人,而是要使我選定的人歡喜”,想到這種木已成舟的念頭,固然覺得可怕,但唯有這木已成舟的定案才能造成婚姻啊。如果誓約不是絕對的,夫婦即極少幸福的機會,因為他們在第一次遇到的阻礙上和共同生活的無可避免的困難上,即有決裂的危險。

共同生活的困難常使配偶感到極度的驚異。主要原因是兩性之間在思想上在生活方式上天然是衝突的。在我們這時代,大家太容易漠視這些根本的異點。女子差不多和男子作同樣的研究;她們執行男人的職業,往往成績很好;在許多國家中,她們也有選舉權,這是很公道的。這種男女間的平等,雖然發生極好的效果,可是男人們不應當因之忘記女人終究是女人。孔德對於女性所下的定義,說她是感情的動物,男子則是行動的動物。在此我們當明白,對於女子,“思想與肉體的關聯比較密切”。女人的思想遠不及男人的抽象。

男人愛構造種種製度,想象實際所沒有的世界,在思想上改造世界,有機會時還想於行動上實行。女子在行動方麵的天賦便遠遜了,因為她們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潛心於她的主要任務,先是愛情,繼而是母性。女人是更保守,更受種族天性的感應。男子有如寄生蟲,有如黃蜂,因為他沒有多大的任務,卻有相當的餘力,故發明了文明、藝術與戰爭。男人心緒的轉變,是隨著他對外事業之成敗而定的。女人心緒的轉變,卻是和生理的動作關聯著的。渾渾噩噩的青年男子,則其心緒的變化,常有荒誕、怪異、支離、拗執的神氣;巴爾紮克嚐言,年輕的丈夫令人想到沐猴而冠的樣子。女人亦不懂得行動對於男子的需要。男子真正的機能是動,是狩獵,是建造,做工程師、泥水匠、戰士。在婚後最初幾星期中,因為他動了愛情,故很願相信愛情將充塞他整個的生命。他不願承認他自己固有的煩悶。煩悶來時,他尋求原因。他怨自己娶了一個病人般的妻子,整天躺著,不知自己究竟願望什麼。可是女人也在為了這個新伴侶的騷動而感到痛苦。年輕的男子,煩躁地走進一家旅館:這便是蜜月旅行的定型了。我知道在大半情形中,這些衝突是並不嚴重的,加以少許情感的調劑,很快便會平複。但這還得心目中時常存在著挽救這結合的意誌,不斷地互相更新盟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