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愛情與婚姻(4)(1 / 3)

父親背後

我是個膽小的孩子。盡管如此,我卻也有強脾氣,畢竟還是孩子嘛。當然,母親也溺愛我,可是我不相信,我竟會特別難以駕馭,我不相信,一句好話,悄悄地拉拉手,和藹的一瞥竟會不能從我身上要去人們想要的一切。說到頭,您畢竟是一個仁慈並且心軟的人(下述的內容跟這並不矛盾,我談的隻不過是在孩子心目中的您的形象),可是並非每個孩子都具有堅忍的耐心和無畏的勇氣去探索您那份內心的慈愛。出於您的天性,您隻會使用威力、大叫大嚷和發脾氣來對待一個孩子,在這方麵,您之所以覺得這個辦法非常適用,也還另有原因,即您想把我培養成為一個堅強勇敢的孩子。

(懷著同情的態度去理解。)

您在最初幾年裏使用的教育方法,我今天當然無從直接加以描述,不過從後來幾年的情形以及從您對待費利克斯的態度上卻不難窺見一斑。這方麵務必考慮到,當時您比現在年輕,因此更為精力旺盛、更暴躁,自然也更無所顧忌。此外您當時完全為業務所羈絆,白天我難得見到您一麵,因此您給我留下的印象也就愈加深刻,這是難以磨滅的印象。最初那幾年中,隻有一件事情,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有一天夜裏我嗚嗚咽咽,吵著要喝水,當然並非真的因為口渴,多半是為了慪氣,部分是為了解悶。您聲色俱厲,幾番嗬斥未能奏效之後,您就將我從被窩裏拽出來,挾到晾台上,關了房門讓我一個人穿著背心在那兒站了很久。我不想說這樣做不對,當時要保持夜間安靜也許確實沒有別的辦法,我不過是想用這個例子來說明您的教育方法及其對我的影響罷了。後來,我大概也就馴順聽話了,可是我的心靈卻因此帶上創傷。要水喝這個毫無意義的舉動,我覺得理所當然。被挾到外麵去,我大受驚嚇。我天性如此,這兩者我怎麼也聯係不到一塊兒去。那個身影龐大的人,我的父親,那最高的權威,他會幾乎毫無道理地走來,半夜三更將我從床上揪起來,挾到晾台上,他視我如草芥,在那以後好幾年,我一想到這,內心就受著痛苦的折磨。

令人詫異的是,實際上果真常常是您有理,我理虧。在談話當中這是不言而喻的了,因為我們之間幾乎是談不成話的,而且在實際行動方麵也是如此。不過這也不是什麼特別不可思議的事情。要知道,我是在您的沉重的壓力下進行我一切思維活動的,哪怕我的想法與您的想法不一致,我也一樣是處在您的壓力下,而且在這種時候尤感壓力之沉重。一切表麵看來不依賴於您的那些想法一開始便會籠罩上受您針砭的陰影;在這個想法徹底付諸實施之前要無休止地忍受這種狀況,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這裏指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想法,我指的不過是孩提時代的任何一樁小事而已。隻要人家因隨便一件什麼事情興高采烈地回到家裏並傾心敘談,那他所得到的回答便是一聲含著譏刺的歎息,一陣搖頭,一陣手指頭敲桌子:“你就會搞這種名堂!”“老是拿這種事來煩我!”“我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你拿這個去買點什麼東西來吧!”“這也算一檔子事!”當然,不能要求您心境不好的時候還要對孩子的每一件瑣事表現出熱情來。問題也不在這裏。問題在於,根據您的這種對立性,讓孩子這樣大失所望是您永恒的原則。還有就是,日積月累,這種對立日益尖銳,以至即使您跟我意見一致時,您也習慣成自然,要跟我對著幹。問題還在於,孩子的這種失望情緒已非同尋常,而正由於問題涉及一切行為準繩的您的人格,所以,這種失望情緒是傷筋動骨的。倘若您反對或者哪怕隻不過是料想到您會反對,那麼勇氣、決心、信心、那種種樂趣便支持不到最後而化為了烏有。而不管我幹什麼,您幾乎都反對,這已是意料中的事情。

(作為規則的製定者過於強烈地認同自己的權威,讓遵守者覺得沒有空間的同時,尋求空間的意識與日俱增。)

這一點既適用於思想,同樣也適用於人。隻要我對一個人稍微流露出一點興趣來——我的本性決定,這並不經常發生——您就會予以百般責罵、誹謗、汙辱,絲毫也不顧及我的情感,毫不尊重我的看法。譬如,像德國猶太人演員洛伊那樣無辜、天真率直的人都因此而大遭其殃。您並不認識他,您卻用一種我已經忘卻了的可怕的方式將他比做甲蟲。狗和跳蚤的諺語您脫口就溜了出來,對我喜歡的人您常常就是這樣的。我在這裏特別想起了這個演員,因為我當時把您對他所發的那些言論都記了下來,並且加上了自己的意見:“我的父親這樣評論我的朋友(此人他根本不認識),隻不過因為他是我的朋友罷了。倘若他將來責備我缺乏孝順心和忘恩負義,我就可以拿這個理由來回駁他。”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您的話以及您作出的判斷使我蒙受多大的痛苦和恥辱,對此您竟完全麻木不仁,仿佛您對您的威權毫無所知似的。可以肯定,我也時常用言語頂撞過您,而我這樣做時心裏是明白的,我心裏難受,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抑製不住我的話語。我一邊說著,一邊就後悔起來了;可您卻唇槍舌劍,對誰也不留情麵。當時不留情,事後不同情,人家拿您簡直毫無辦法。

而這卻是您教育的全部內容。我看,您具有教育家的天才。您這樣教育人,對一個您這樣的人,肯定很有益處,他就會領悟您對他所說的話中合理的一麵,就會一心一意照您的吩咐去做了。然而,對我這個孩子來說,您大聲嚷嚷對我所說的一切話簡直都是金科玉律,我永誌不忘,一直是我借以評價世界,首先是評價您本人的最重要的依據,而在這方麵您卻完全失敗了。我小時候主要是在吃飯的時間與您在一起,因此用餐規矩便成了您說教的主要內容。上的飯菜必須吃光,至於好吃不好吃,那是不許談論的——可您卻時常覺得飯菜不可口,說那是“豬狗食”,是那“畜生”(女廚師)把東西糟蹋了。您餓極了時,您就按您的特殊愛好,吃什麼您都吃得快,吃得熱,狼吞虎咽,所以,孩子們也得趕緊吃。飯桌上死一般的沉寂,打破這沉寂的是警告聲:“先吃飯,後說話”,或“快吃,快吃,快吃”,或“瞧你,我早就吃完了”。人家是不許啃肉骨頭的,您可以啃。人家啜醋時不許出聲,您可以。切麵包要切得幹淨利落,這成了要緊事,而您用一把滴落著醬汁的刀切也未嚐不可。人家務必小心,吃飯時別讓飯菜掉地上,到頭來您腳下掉得最多。飯桌上,人家隻能埋頭吃飯,您卻修指甲,削鉛筆,用牙簽挖耳朵。啊,父親,請您正確理解我的意思。這些事情本身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它們使我的心靈受到壓抑,是因為您要我遵循的戒律,您,我至高無上的楷模,卻可以不遵循。因此,在我眼裏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個奴隸,生活在其中的一個世界,受著種種律法的約束,這些律法是單為我發明的。而我,不知道為什麼,卻始終不能完全守法。然後就是第二個世界,它離我的世界無限遙遠,這是您的世界,您行使著統治權,發號施令並且還因您的命令得不到執行而煩惱生氣。最後還有那第三個世界,其餘的人都在那兒過著幸福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沒有人發號施令,也沒有人唯命是從。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我服從您的命令吧,是恥辱,因為這些命令是單為我而設的;我倔強吧,這也是恥辱,因為我怎麼可以對您倔強呢。要不就是由於我不具有譬如您那樣的力量、您那樣的食欲、您那樣的能力而不能從命。盡管在您看來,您要求我的,都是些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可以辦得到的事。這當然便成了我最大的恥辱了。這些想法並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不過是孩子的感覺罷了。

——卡夫卡《致父親》

恐嚇教育的結果

您那卓有成效,至少對我從不失靈的教育手段不外乎是:謾罵、威嚇、諷刺、獰笑以及——說來也奇怪——訴苦。

您是否直接並且用一定的罵人的話罵過我,現在我記不起來了。您也沒有必要那樣直接辱罵我,別的辦法您還有的是。在家裏,尤其是在商號,言談之中您罵人的話不絕於我耳邊,將別人罵得狗血噴頭。我作為一個小男孩,有時幾乎呆了,我沒有理由不將這些罵人的話也跟我自己聯係起來,因為挨您罵的那些人肯定不比我壞,您對他們肯定也不會比對我更為不滿。這也正好又一次體現了您那謎一般的純潔無罪和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您罵起人來毫無顧忌,哦,人家罵人您卻深惡痛絕,您禁止人家罵人。

您用威脅助長罵人的氣勢,這個滋味我也曾經領教過。譬如您說:“我把你像一條魚一樣撕成碎片!”盡管我心裏明白,這話說說而已,不會產生什麼嚴重的後果的(當時我是個孩子,當然不知道這個道理),但聽了還是毛骨悚然。而連這樣的事您也幹得出來,這個看法與我對您的威力的想象幾乎是完全吻合的。您狂喊著繞著桌子轉,要逮一個人的情景,看了也令人害怕。顯然您根本就不想逮人,可您卻做出這個樣子,而母親也就順勢做出救駕的樣子來。人家又一次由於您的惻隱之心——孩子心目中覺得是這樣的——而得以活命,從此就將這看做是您饋贈的第二生命,自己則感到受之有愧。還有就是,您威脅人家如不服從就有嚴重後果。倘若我著手做什麼事情,這事不中您的意,您便威嚇說這事一定要失敗;而對您的意見,我一向是很敬重的,於是這敗局竟成為不可阻擋的了,哪怕這是以後才會發生的事。我喪失了自信心。我動搖不定,優柔寡斷。我年齡越大,您可以借以證明我一文不值的材料也就越多。在某些方麵,您的看法果真漸漸應驗了。我還是要切忌武斷,硬說我是單單由於您才變成這個樣子的。您隻不過是加強了既成的事實罷了,不過您的加強劑威力很大,原因很簡單,因為您對我具有無比強大的威力並為此而竭盡了您的全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