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羽飛養傷的兩個月裏,萬華園依然得日日開鑼。白玉珀固然親自去照應了幾天,但終因年事漸高,懶於後台瑣事,於是就吩咐大徒弟承鶴暫時料理。承鶴輩份最長,又工老生,自然有他的威信,接管之後,把班子料理得極有頭緒,每周末循例加戲,依然按戲的戲目來排,上“關戲”有《華容道》、《古城會》和《活捉潘璋》等等。
承鶴有戲底,上紅生也能壓住場,雖是不及師弟羽飛一登台就滿堂彩,倒也是個名角兒的唱做。在萬華園唱了兩個月下來,就有人喊他“餘老板”,對這類稱呼,承鶴一概不理,最後總要責備一句“上頭有師父,師父不壓台還有個小白老板,我論不上這檔,老規矩,叫大師哥。”
月底要分戲份銀子,按當年和郭經理的拆帳老模式,前後台三七拆帳,前七後三。這個月承鶴是頭牌,所以得後台中四成。這個月滿座,上個月一樣是盛勢,郭經理把戲份送到之後,承鶴忽然看出蹊蹺來了。
上個月是一千五百銀元,這個月還不足一千,承鶴又一想,記得上上個月羽飛在的時候,是兩千六,何以一個月一個月地少下來?
本來這種事用不著問,老江湖自然知道。承鶴唱了十來年的戲,自然更明白,一股怒氣騰起來又強壓下去,想了想,轉身往外走。
承鶴剛到萬華園的後門口,就見一位飄逸少年拾級而上,雙手一拱道:“大師哥!”
承鶴見是羽飛,便說:“好了嗎?”
“好了。”羽飛看著承鶴,覺得不大對,問道:“大師哥,有事?”
“你來得正好。”承鶴說:“我也不想驚動師父,郭經理不夠本份,哪能讓人服氣?”便把戲份之事說了一遍。
“是你一個人的戲份不足,還是大夥兒的戲份都不足?”羽飛問。
“大夥兒的也短了點,還不太多。”承鶴低聲道:“要扣就扣角兒的,揀大頭呀,這你總明白。”
羽飛點了點頭,說:“我帶班的時候,問過郭經理,他說前台開支大,銀行利息重,看白戲的人多。”
“他蒙誰呢?”承鶴皺起眉道:“可是簽了年約,又不能找別的戲園。看來隻能和他對付著。”
羽飛往四周一看,見無雜人,就說:“好辦!咱們跟他‘泡戲’!”
“好法子呀!給他‘泡’夠!就是,”承鶴歎了口氣,“要委屈看戲的人了。”
“包涵一點吧,總得顧此失彼,將來再唱幾台好的陪給人家,還不行嗎?”
“那就這麼辦吧。”承鶴吐了口氣,在羽飛肩上一拍,就往階下走,才一舉步,忽然道:“羽飛,石副司令打南邊回來了,昨天看了戲以後,親自到後台去請點鶯,還說要請你帶著點鶯到司令府去,我看這個人,不是正道上的。”
“你放心,大師哥。”羽飛停了一會兒,說:“我有分寸。”
這時承鶴便用手提了袍子的前幅,順著台階下去了,到了台階中段,一轉眼忽然看到了一處。
萬華園後門傍依昆明湖,這正是春仲時節,一池春水都碧醒了,微風裏真象忐忑的心胸,岸柳初青,千絲萬縷猶若飄雨亂織,這柳堤下正立著一位妙齡女子,及地的淺紅底長旗袍,繡著淡雅的小玉蘭花,外麵罩一件灰鼠皮的短大衣,兩手攏在一隻灰鼠皮的手筒裏,承鶴一見她靛青的短發和一條同衣色的細緞發帶,就認出這女子來了,是徐總統的掌上明珠徐茗冷小姐。看那樣子,似乎站了有段時間了,分明是在等人。
承鶴回頭一看,見羽飛尚未走遠,便喚了一聲,見羽飛回過身來,承鶴用手往湖畔一指,就下了台階先走了。
羽飛在那台階的上麵看見茗冷,剛要走過去,卻又猶豫起來,似乎時隔兩月,平地生出一絲生疏來了,但說是“生疏”,似乎又不確,或是與賽燕之事有所牽絆,但賽燕又與徐小姐何幹?茗冷隻是朋友而已,如何忽然記起賽燕來?再一想,原來是賽燕往日,亦常在這萬華園的長階上等,唯一不同處,是一個站得遠,一個站得近。
茗冷見羽飛立在那裏不動,也不迎上去,仍是靜靜站著,也不開口,隻是忽然微微地一笑。
羽飛見她這種反應,倒是不能就這麼走開了事,若是就這麼走了,反而有些沒有道理,左右總是朋友,有“交情”二字在。
茗冷見羽飛過來了,便含笑道:“我的印章好嗎?”
“從來不知道徐小姐有此暗才,我還真吃了一驚。”羽飛將近湖提之時,茗冷輕輕地掉轉身,繞過第一棵新柳往前走,口裏答道:“吃了一驚?是太壞還是太好呢?”
羽飛跟在她身後走過去,說道:“我不慣讚人,徐小姐總該明白我的意思。”
茗冷慢慢地向前走,並無停下來的意思,一邊走一邊說:“我也不慣叫人叫我‘徐小姐’,你也該明白我的意思。”
這當然是讓羽飛喊她的名字,但是喊她的名字,總該有一句說的話接下去,聽來才自然,羽飛想找一句話,竟是找不出來,就在這沉吟之間,竟然冷了場。茗冷反而是先開口道:“克沉,你一病就是兩個多月,外間的事,有沒有聽說?”
“不是石副司令回京了嗎?”
“這人是天下第一號不講理的祖宗,年輕得勢,橫得目中無人。本來我是不大理會他的,可是昨兒他到我家裏吃飯,席上和我父親提到要娶一房小的回家,還請我母親屆時到司令府去赴宴。我聽他說,就是你們班子裏的那個唱青衣的小姑娘,叫梅點鶯的,很柔美的那一個。我就忍不住插了一手。”茗冷略昂了昂頭,手從皮筒裏抽出來,打了一根柳枝一下,說道:“我跟石副司令說:小姑娘是很好看,但有不足之症,況且命硬克夫,妨夫,娶回家來,怕宅子不太平,副司令先是不信,後來禁不住我和母親的解勸,嚇得再不敢提了。我是想,這副司令不是好人家,好好的女孩子,幹嘛非嫁給他?!又是做小,將來有的罪受。所以這一門親事,算是我給擰斷了。”茗冷回眸一笑,停住步子道:“我是不是冒失了一點?你們那位小姑娘,不會怨我吧?”
羽飛聽她這麼一說,一陣輕鬆,說道:“那位小姑娘為這件事,足足擔心了三年,這一下可好了,何止是她要言謝,我也要先謝徐小姐和總統夫人。”
“怎麼又叫我‘徐小姐’?改不過口來了?我就不信!”茗冷信步走到石凳旁邊,坐了下去,抬起頭看看羽飛笑道:“你別謝我。不過你還真得謝謝我母親,她要是不帶著我去聽戲,我還真不知道京城有這麼一位好角色。怎麼樣?哪天有空,去我家裏坐一坐。我恐怕我母親,早就想和你聊一聊呢!”
“那我就揀個日子,帶點鶯一起到府上致謝。”
“對了,帶那小姑娘一起,我母親就喜歡她的
。我看,下個禮拜四就很好,怎麼樣?小白老板尊駕方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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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飛被她的神態逗得想笑,說“自然方便。就下星期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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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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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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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茗冷皺起眉,又氣雙無可奈何地一笑:“什麼‘徐小姐’?!”
“好!茗冷,你也別叫我‘小白老板’。” 。7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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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尚往來嘛。你再叫‘徐小姐’,我就喊你‘小白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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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冷既是坐在石凳上,就矮了許多。羽飛從上麵望下去,正看到她黑得發藍的發頂,非常純順的黑色裏,一橫細細的花緞帶,如虹橋也似,斜棲一枚精巧的淡紅色蝴蝶結,那淡紅紅得很妙,十分新鮮雅麗,恰好這蝴蝶結的上方一寸之處,便是幾綹長短不一的柳枝,青中有嫩黃,映著那一頃湖水的鱗光,幽靜極了。象是一枝垂柳戲蝶,又象是小蝶引著垂柳往女子的秀發上夠,那情形別致而幽雅,寫畫不出的一類素豔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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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飛看在眼裏,居然腦中發懵,那莫名其妙的心潮又來襲。偏巧茗冷側著臉兒對他一瞟,剛好把他這不尷不尬的態度盡收眼底,也不說話,倒大方的將頭扭過來,迎住他的眼睛隻是笑,聰穎清亮的一雙明眸溜溜來轉,把羽飛瞧了個心慌氣短麵色緋紅,當下便失措起來。調轉目光看著湖麵,連話也不會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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