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涯鶯啼聲聲怨(1 / 3)

李三泰這次去南邊,是找蘇州的絲繡廠辦幾套行頭。前後有一個月的時間,帶著幾個雜仆又回了北平。這幾個雜仆把挑子停在大廳裏,早有一幫人圍上去了。這幾個看新鮮的,都是三輝的好角色,賽燕領頭,後麵跟著學鸚,小鵬,點鶯和別的幾個人。從挑子一進門,他們就迎上去看,一直跟到大廳裏。雖然隔著紅木箱,什麼也看不見,但一個個都眉開眼笑的,仿佛都看見了那箱子裏的好貨色一般。學鸚竟然就說“真不錯!蘇繡!”

李三泰摘了禮帽,說道:“都別嚷嚷!我要去請老爺子出來,然後才能開箱。”

賽燕忍不住蹲了下去,將眼睛眯起來,對著箱蓋縫使勁看。點鶯站在她背後,見她的頭一忽而朝左,一忽而朝右,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便問:“師姐,什麼色兒的?”

賽燕道:“什麼也瞧不見!”抬起頭呼了口氣,用手拍著箱蓋道:“瞧!兩道封條呢!”

正說著,就見李三泰出來了,身後腳步響,白玉珀和洪品霞一前一後地踱出來,洪品霞伸著一隻手,讓羽飛扶著,徐徐地來到大廳。

賽燕趕緊立起身來,退至一邊。徒弟們迅速地走動了一下,就按長次立成兩排。白玉珀在案左坐下,洪品霞坐了案右的座位,羽飛俯下身,等師娘坐穩了,才鬆了手,直起腰立在一邊。

李三泰旁觀白玉珀的神色,這夫婦二人都是很有興致的樣子,白玉珀笑吟吟地道:“打開來,讓孩子們瞧瞧吧。”

李三泰便走到那幾隻大紅木箱跟前,親手揭了封條,兩手托穩了鎖扣,平平地向上一抬。

賽燕眼睛最尖,早已笑在臉上。原來這一件,恰好就是紅靠,分明有鳳冠野雞翎,自然是給自己的。那蘇繡一大家,果然非同凡響,這戰裙戰襖寶光撲朔,就似鋪了一箱的金銀玉石,描紋繡彩的圖案精美絕倫。礙於師父師娘在場,不能過分喜形於色,卻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站在箱子旁邊細看,嘴裏不停地說:“真好!巧極了!”

第二箱的鳳冠霞帔,又是給點鶯的,專門要襯托那出《貴妃醉酒》。點鶯輕輕地將那珠披肩揭開一角,卻似發現了什麼新奇:“咦,這是什麼?”用手慢慢引出一個大紅的小兜肚來。大家一看,那小兜肚上繡著哪吒鬧海,小巧得滑稽,點鶯接二連三地又拿出一頂虎頭帽,一雙小小的虎頭鞋,還有花襖花褲,大紅大綠的一套,全是上好的絲緞縫製,堪稱工藝精品。

洪品霞見眾人錯愕,不由笑了起來:“是我吩咐三泰去辦的!這些,都給雙兒!”

一言既出,滿室嘩然。這才發現餘雙兒沒來,隻有施惠生站在一邊,他見大家都來看自己,一時滿臉通紅,訥訥地笑道:“還早呢……”

“這麼大喜的事兒!你還瞞著我們哥幾個?”學鸚將身邊承鶴的肩膀一捶,“太好了!你當大舅子!我當師叔!還有師姨,師奶,師太爺,大夥兒全都升了!”

一語既出,笑語紛起。眾人亂哄哄取笑施惠生的時候,學鸚跑到洪品霞麵前:“我說師娘,還有一對絕好兒的,打算啥時候辦呐?”

洪品霞還未開口,那賽燕已是趕上來,雙手一伸,牢牢地揪住了學鸚的衣領,向後直拖:“你別高興!你今兒十九,明兒二十九了,我瞧你就知道急你自個兒了!”

學鸚叫起來:“師娘,您看這個人瘋了不是?誰說她了!沒羞!”

“都別鬧!都別鬧!”洪品霞帶惱不惱地一笑:“成個規矩嗎?”她見學鸚和賽燕揉成一團,也不去管,微微側過頭:“飛兒!”

羽飛俯下身應了一聲:“師娘。”

洪品霞便低聲地問:“學鸚說得在理。你是什麼意思?”

羽飛沉默了一會,答道:“師父師娘做主。”

“那好,就這麼定了。”洪品霞看了看白玉珀,見他笑吟吟地看著滿堂徒兒,是頗為放心,頗為滿意的樣子。就回轉頭,又對羽飛說:“你師父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最大,楊派嫡傳的弟子,這一代也就你一個,將來,這麼大的一個家,全都交給你,你得明白這個份量。家裏小姑娘,知道家裏的長短,將來也好和你把持得住,這才是最要緊的在裏頭。”

說完這番話,洪品霞略略提高了聲音,麵對眾人道:“我和你們師父商議過了,反正這麼多年,大家也都看出來了。明年春天,揀個好日子,把羽飛和賽燕的事給辦了,大家都高興高興!”

話音一落,大廳裏“哄”然的一陣笑談聲起,賽燕早已逃出去了。在這笑語紛遝的大廳裏,唯獨擊懵了一個人。點鶯立在那梁柱後麵,光線又暗,誰也沒有留意到她,她一個人出神地站了一會,一聲不響地背過身走出門去,下了台階,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裏,順著那長長的石子路,不停地向外走,一直出了三輝的大門,又沿著長街走下去,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覺得累,隻是舌尖忽然一苦,觸到了一脈鹹澀的熱流,用手去拭,卻覺得唇上亦是濕的,手指漸漸攀附上去,原來自己一張冰冷的臉,不知何時已成了潮濕的一片。

點鶯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四處一看,原來是北平城外了。一個密密的樹林子,那綠華蓋鋪天蔭地,可是太陽光不知道從哪裏鑽進來,依舊把個林裏照得明朗已極。點鶯走到一塊方方的大石邊,慢慢地坐了下去,從林子的那邊看到這邊,視線又模糊得厲害,於是低下了頭,足邊的小草忽而一顛,眼睛便能看清了,那纖細的草葉上,顫顫地托著一顆極亮的水珠。因為一低頭,她的下巴便接觸到了很柔軟的一片東西,就是一條自己繡的絲巾,她用手牽起絲巾,細細地拭幹了眼角,一抬頭,忽見自己原來坐在一棵異常粗壯的大樹旁邊,點鶯再往上看,就見一枝短而結實的樹杈,橫在頭頂。她盯著那樹杈,心頭猛然一跳,身子隨著目光一起,就立起來了,手指無意識地一動,那掌心裏還捏著絲巾的一角,不曾鬆開。她的手輕飄飄地向下一滑,絲巾早由頸後溜下去了。點鶯兩隻手一並,就把那絲巾繞了兩三道,手指往後一退,就成了圓圓的圈。

點鶯看著這個圓圈,心氣逐漸平和下來,指尖順著那接頭的地方向下撫,一邊撫,一邊就記起一首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