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欲寄從何寄?畫個圈兒替。言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裏。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儂意: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整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別離。更有那訴不盡的相思,把圈兒一路圈到底。
點鶯兩手握緊了絲巾,將足尖踏在石塊的一個凹檔裏,再抬另一隻腳,就站在那塊大石的頂上了,一抬頭,那短短的樹枝,近得一伸手就可以夠到,點鶯便抬起手,將那絲巾繞在樹枝上,兩手撐開來,就是一個橢圓的形狀,這絲巾顏色潔白,繡著幾點淡紫的梅花,相當素雅美麗,點鶯看了好久,輕輕地踮起足尖,將下巴搭在那絲巾上麵,這時才又睜開眼睛,向四周看了一遍。她的目光從那大樹裏最濃翠的葉子掠過去,掠過葉尖上亮晶晶的陽光,向草地看去,目光一落,這才發現對麵早已立著一位少年,盈光聚水的一對黑眼睛,正看著自己。點鶯望著那一位極之清秀的少年,不由自主地就站穩了雙足,雙足要立穩,下巴亦就由絲巾上脫落下來,點鶯一時還未能回過神來,不知過了多久,眼底火灼般地一燙,隻覺得兩頰上有脈脈的熱流,一傾而下。
羽飛看著點鶯,徐徐地說:“隻怕死後成了孤魂怨鬼,更有一番世人不知的淒涼。”
點鶯聽了這話,複又望著那高懸的縊圈,愣了好久,忽然就哭出聲來,用手掩著雙唇,在大石上蹲了下去,嗚咽起來,點鶯哭了好久,漸漸地就平定了許多,她回頭一看,見羽飛坐在對麵的石頭上,若有所思地瞧著自己,點鶯就說:“你管我做什麼?也不避一避嫌疑。”
羽飛道:“可是,今天我要不來,你身後的事又有誰來收拾?為了你一個,倒要讓一家人難過,何苦來呢?”
就這麼非常簡短的幾句話,卻讓點鶯無話可回,將兩手托著頭,淚水又流下來了,抽泣道:“我不是為了一件事。”
“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
“小師哥,你不是五歲投師的嗎?”
“對。”
“我也是五歲投的師,這個你一定聽三叔說起過。”點鶯為了把話說得清楚一點,努力忍住淚水,慢慢地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我原來是四川人,生我的那一年,正逢上大災荒,田裏的稻子都幹死了,我娘餓死了,一個六歲的姐姐又染了瘟疫,後來連蘆席都沒有,就扔在亂墳崗上,那時候,到處是死人和病人,我爹怕我也病死,就用一隻竹筐子裝著我,另一頭裝著被褥卷兒,用扁擔挑著,帶我出來逃荒。一路上,又餓又渴,爹好不容易找了幾塊草根,自己餓著,省給我吃,我真渴呀,看見路上流的有一種黃黃的水,就瞞著我爹去喝,誰知道呢,那都是屍水,我一喝,就病了,當時我才五歲,爹急得不得了,成天抱著我哭,又沒有辦法救,虧得就碰見了一個逃荒的老中醫,給了幾根草藥,算我命大,挺過來了。這一次以後,把我爹嚇壞了,琢磨著,不能再這麼帶著我到處流浪了,所以,到了無錫城外,爹就帶我一起,坐在城門樓子底下要飯,過了一個多月,就來了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勸我爹把我交給她,她說,她拿銀子換,爹實在養活不了我,巴望著我跟了那女人,能活一命,就把我從筐子裏解下來,抱給她了,那個女人給了爹幾個粗麵饅頭,我就這麼跟她走了。”
“到了她家,原來她還有個二十多歲的傻兒子,她抱我回家,算是揀了個童養媳。這個女人有個小戲班,我跟著她學戲,白天練功,晚上磨豆漿,人矮,就在磨子邊,放一溜板凳,站在上麵推,一圈一圈地推,豆漿往下流,我的眼淚也往下流,我一邊哭,一邊說,爹呀,您在哪裏,我真想爹呀!可是,除了那點燈花,誰聽我的話呢?我也慣了。長到十五歲,婆婆就要我和她的傻兒子圓房,她那個傻兒子快四十了,什麼都不知道,偏偏就知道我是她媳婦……”點鶯擦了擦眼淚,說道:“我不願意,婆婆就天天打我,她的那個傻兒子,有一天折了根樹幹,把門閂上了,用樹幹砸我的頭,他把我的頭發拴在凳子腿上,用腳踩……我是一頭一臉的血,求他別再打了,再打下去,我就活不成了,可是他又聽不懂……算我命不該絕,那次沒死掉,我也不敢在家呆了,半夜開了門,什麼也沒帶,其實也沒什麼可帶的,我就一個人逃出來了,我怕婆婆和他找我,白天就躲在人家的柴火房裏,晚上出來找點吃的。有一天,我正在拾地上的紅薯皮,有個人過來了。這人就是施惠生大哥,他見我可憐,就帶我一道,搭別人的班子唱戲。可是這年頭,好人命苦,他也是有上頓沒下頓的,我見他二十好幾了,還沒成家,我就說,施大哥,我就服侍你一輩子吧!他說,君子不能乘人之危,大家都是落難的人,有就吃一頓,沒有就一起餓著,有什麼報答不報答的呢?我們正在窮途末路的時候,可巧,遇見了三叔,這才進了北平城,一晃就是三年,總算有個住的地方了。”
點鶯幽幽地歎了口氣,說道:“我常想,一個女孩子家,最終還不得跟著別人過?三輝這個班子好是好,我能住多久呢?也就是暫時歇個腳罷了,這天高海闊的,誰知道哪兒是我的家呢?如今,看看大局也定了,爹也沒了音訊,我一個人,也沒什麼可牽絆的,倒不如就這麼走了,省得下半輩子跟了別人受罪……”點鶯說到最後一句,淚水再也克製不住,一齊紛紛地滾落下來,低了頭,隻是不停地抽泣。
羽飛注視了她好久,才低聲道:“人逢亂世,誰沒有一點苦事呢?過去那些個日子,你都能熬過來,怎麼現在剛好起來,反倒想不開了?人的一條命,是最不容易的,十月懷胎,十月哺育,哪家的父母不盼著孩子長大以後,能過好日子呢?你現在是有名的紅角兒了,就是對不住生身父母,總也得對得起你的戲迷吧?人家還都等著聽你的戲呢。”
點鶯垂著眼睛,哽咽道:“我懂,小師哥,我錯了。”她將頭抬起來看著羽飛,又央求地說:“可是你千萬別把我說的那些事告訴別人。我就是……說給你一個人聽的,你知道了,就夠了。”
“我不說,你放心好了。”羽飛柔聲道:“我們回家吧?”
點鶯點了點頭,立起身,用手理了理頭發,又理了理衣服,向林子外便走。羽飛笑道:“忘了圍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