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鶯臉一紅,轉身要走,沒幾步,卻又轉回來了,重新立在石頭上,將那絲巾一扯,從石頭上向下輕輕地一跳,頭也不回地,一陣小跑,就出了林子。
京城裏的名角,除了在各班的大下處有一套房子,通常在城裏另有一幢自己的房子,叫“下處”。羽飛原來有幢房子,在前門樓子附近,後來嫌吵,另在公主墳一帶找了個別墅。那別墅是法國人蓋的,後來這幾個法國人要回國,就把別墅賣了。這幢別墅自然修葺得非常之好,唯一不足,就是離三輝的大下處挺遠,所以羽飛並不經常去別墅,隻在閑了有空的時候,才回去一個人住幾天,閑居雅室,品書習字,自有其樂。本來今天,羽飛就打算叫輛車回別墅去,因為李三泰回來了,他就改了初衷。
在三輝西側的一個四合院,羽飛看到了李三泰。這個人似乎沒有什麼事要辦,背著手在院子裏遛達,羽飛進了院子,先喊一聲:“三叔!”
李三泰停了步子:“小白老板!今兒有空啊?屋裏坐!”
“三叔方便嗎?”
“方便!方便!”李三泰笑著把門打開了。
羽飛道:“還是去我那兒坐坐吧?”
“哪兒不都一樣?咱們爺兒倆誰跟誰呀!”李三泰已經進了屋子,隔著窗戶在說:“屋裏亂,湊和著坐吧。”
羽飛見屋裏的燈都亮了,就進了門。坐下之後,李三泰要去泡茶,羽飛站起身道:“三叔您別忙乎,我到這兒來,是想問您件事兒。”
“行!你問吧!隻要三叔知道,包管給你來個竹筒倒豆子!”李三泰往炕上一坐,擺出一副等著聽的架勢。
“本來您剛打南邊來,今兒該歇一歇,”羽飛說:“好在我要問的事兒,也不大,不多打擾,問過了,我就走。可是三叔,您說一句得是一句,別蒙我!”
“那當然!誰敢蒙小白老板您哪!”李三泰皺起眉道:“不過,您要問的,究竟是什麼事兒?”
“說起這事兒,年代也遠了。當年在上海碼頭,您還記得不?”
“哦,十三年前了。”李三泰點著頭,“記得,記得。”
“那天,您和石媽站在老遠的地方說話,都說了些什麼?”
“具體,也記不清了。反正,是說翻了船,勸她把孩子給人唄。”
“三叔,那條船,真的翻了?”
李三泰先是一愣,旋即就說:“沒翻!我蒙她呢!”
“幹嘛蒙她?”
“不蒙她,她能把孩子給我嗎?”李三泰很以為是地將嘴角一撇,擺著頭道:“我一眼就看出來,這小的孩子,長大了準是個好角兒!怎麼樣?你得謝謝三叔吧?三叔要是不蒙她,咱們中國哪兒會有個白羽飛呀!”李三泰自己笑了一會,忽而停了下來,側著頭問:“你打聽這事兒幹什麼?是不是……親生父母有眉目了?那也好,認下了,也讓他們高興,高興!”
羽飛淺淺一笑:“天下哪有這種巧事。”隨即就轉了話題。
從李三泰屋裏出來,天色黑了。但時間還不晚。不過,若是要去公主墳的別墅,似乎該再早一點。羽飛就進了自己的院子。
羽飛的屋子,最漂亮的就是那扇滿月窗。這滿月窗的下麵,除了書案,就是一張花黎紫檀木的太師椅,上麵鋪著彈墨石青椅墊,清爽得很。電燈泡裝在宮燈罩裏,擺在案頭,象蠟燭,但是比蠟燭亮多了,一屋子照得都很清楚。
羽飛在太師椅上坐下來,心底是一團亂緒,想到師娘的一番囑咐
,楊派嫡傳,僅是自己一人,加以十三年教養之恩,更甚於生身父母,況且時過境遷,今非昔比,各自輝煌,相安無事,何必揭開這層幛膜,隻怕反而落得個不歡而散。總統與總統夫人有個名伶之子,豈不要在全國掀一層嘩然大波?而京都名伶有總統夫婦為父母,名界又當如何?還是不要“無”事生非的好。何況總統夫人初見自己,就提出要資助留學,一旦知道真相,無論如何亦不會聽憑親生獨子混跡黎園,那時師父師娘十三年的苦心,付之東流,師徒一場,又於心何安?為人之道,為君子之道,“義”字當頭。既是天意如此,亦就不必強扭乾坤了。莫如讓這真相,煙消雲散,總統夫婦擁有掌上明珠,師父師娘得靠愛徒,一切從容而流,是最好不過的。
羽飛抬起右手來,看著那顆晶瑩的鑽戒出神,就在這時,忽聽上方“哧”的一聲,似乎是女子的微笑,抬頭一看,果然是一個女子的杏臉,俯在那滿月形的窗台上。羽飛沒有理會,低下頭來依舊看著鑽戒出神。這鑽戒裏有兩行小字,是他從小就發現的,識字之後,才曉之一是“金陵吉祥黃金鋪”,另一行是“愛子克寒五歲留記”。羽飛到現在還記得總統夫人看到鑽戒的眼神,雖然她當時未索去細看,難保日後興起,會要去把賞,那時,真是無須多言,昭然大白於天下。這麼看來,鑽戒還是不能再戴了,要收起來,可是收在哪裏妥當,又是個問題。
伏在窗台上的賽燕,已經喊了四五聲:“小師哥”了,可是羽飛頭都不抬。她這次來,當然是有原因的。下午京郊樹林的一幕,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點鶯果然是早有心事,怪就怪在,他們麵對麵地說了好長時間,是在談些什麼?隻見點鶯一味在抹眼淚,而羽飛又是一味溫柔態度,不能不叫人起疑。賽燕從窗台上往下看,羽飛分明是有心事,又記起那天在後台,自己喊他的時候,他說的那一句:“別鬧,我在想事兒”和那種心不在焉的態度。賽燕將這些事一件件地串起來,也就不作聲了,隻是靜靜地站著。
羽飛把鑽戒褪下來之後,倒想出一個辦法來了。從五歲到十五歲,他的這枚鑽戒,一直都是戴在右腳上的,看來,還是那麼收著最合適。羽飛有了決定之後,心裏就是一鬆,這才想起方才,賽燕曾伏在窗台上的事來,抬頭一看,隻剩圓窗殘月,疏星花影,夜風“籟簌”的聲音,象喑啞的笛子,由近處向遠處穿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