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燕徐徐地點著頭:“我知道你會懂。現在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也不必有什麼顧慮了,你願意要誰,你就要誰。”
羽飛將頭扭開,不看賽燕,千言萬語,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賽燕歎道:“老天錯了布置。不該叫為你造的人,都到你麵前來,不該叫為我造的人遇不見我。我對點鶯說過,別哭得太早,到最後,還不知道是誰哭呢。笑多了,要惹天妒,哭多了,要得天憐,有日出就有日落,有黑就有白,這麼輪回著,才叫人世嘛。”賽燕的聲音十分寧靜,接下去又說:“點鶯病得太久,哭的太多,所以,也是老天的意思。叫她的病一天天好起來,眼淚該盡,遂心之日不遠了。小師哥,日子不必再更動了,還是明年春天吧。反正我和點鶯的個頭,不差多少,師娘為我置的衣飾,都給她好了,隻怕她還穿著嫌大一點。”
羽飛的手,拳起來抵著下頦,頭是半垂的,那如畫的劍眉,因為不勝的煩惱,有些微微的收斂,這樣,他本來十分明朗聰穎的額頭,就繚繞起一抹如煙的落寞。
他好象在想什麼事情,卻又理不出一個頭緒。賽燕說道:“小師哥,有一句話你總知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羽飛的眼睛這才看著賽燕,倦怠地道:“我現在什麼心思都沒有了,你就不要說了。”
“可是,我不能白白地斷送了自己。”賽燕衝口說了一句,立刻又刹住了,緩下口氣,道:“總該讓我了卻一樁宿願。其實,我一直都很清楚。你自己也清楚,也許你沒有明白自己是清楚的罷了。從小時候起,到現在,我一直是你師妹,徐小姐呢,是你的朋友,她就不一樣了,什麼都不是,也什麼都是,說起戲來,她能象模象樣的唱全本,說起詩文曲藝,她能一點一點地解說個明白,要說憐惜,她也是個嬌弱的人物。我幾句話,總是說不全的,總之隻有她,才是一直沒走出台的主角兒。”
羽飛沉默了許久,才說:“我也害得你夠苦的了,你這麼做,全是為了一個心意,可是這種好意也太重,我受不起。”他閉了一下眼睛,語氣比較平穩了,“受不起也得受,不能害了你之後,又害一個。”
這寥寥數言,有極深的隱意,賽燕聽見他這麼回答,反又生起疑惑來,聽這口氣,難道竟不是那人?左右來想,又沒有第三個,許是這位哥哥心煩意亂,語不達意吧?不論如何,他既是允諾了,賽燕總算是卸去一塊大石。有生以來,還從未有過這麼由衷的欣慰,重任卸肩,不禁昂了昂頭,這一昂頭,就將那早已盈眶的辛酸之淚,掬在了眼中,然而略一眨眼,兩行滾燙的流水卻由眼角脈脈而下,滲入了耳際,成為冰涼而沉重的一汪小潭。
賽燕既嫁石立峰,與副總司令太太何采薇,便是姐妹的禮數。以何采薇來說,並不很明白賽燕下嫁石立峰的原因。今天賽燕前足先至,何采薇後足便到了,亦想看看賽燕見了前未婚夫,是何等樣繾綣怨憂的形狀?她存著這個好奇心,就一直在那小客廳的門外側耳聆聽,此時屋裏忽而沒有了聲音,就疑心屋裏的兩個人有什麼值得推敲的舉動。無聲無息的將門拽開一道小縫,對上去窺探時,隻見賽燕垂首拭淚,而羽飛則坐在那花梨紫檀木的靠椅上,看著賽燕不語。
他裏頭穿的是全黑蠶絲襯衣,打深海藍底的銅綠斜紋領帶,外麵是綠鬆石藍的槍駁領全毛西服。何采薇一一的看下來,將兩邊的臉都看得發起燒來,他那種隨和又得體的姿態,他的有些心事的眼睛,全然不會知道,自己在別人的眼睛裏是一個怎樣的夢呢!
何采薇的肩頭,輕輕地抵住門扇,向裏一偎,就到了屋內。自己覺得心口亂跳,便故意提高了聲音道:“咦,妹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可是石副總司令打發我來的,我回去怎麼對他說?你倒教教我。”
賽燕忽見何采薇闖了進來,很是訝異,繼而一想,也覺得是樁常事。在司令府的幾日,聽說了何采薇,原是皇封的一個郡主,自幼在英國長大,動輒春郊冶遊,柳林跑馬,全無閨中的規矩,是北平城有名的一株野玫瑰。若非是辛亥武昌的亂子,大約現在也是哪位王爺貝勒的福晉了。為著她的血統,石立峰很是含糊她,對於她一應荒唐的事,至多發發脾氣而已,絕不敢碰她一根指頭的。何采薇狎呢名伶白羽飛,是北平城公開的舊聞,不成秘密。石立峰對於夫人給自己按上的綠帽子,是撐胸塞腹的牢騷,他又不甘心就這麼由她胡鬧,那麼他會去為難誰,是很明白的事了。
正因為知道了這一點,對於何采薇的出現,賽燕倒真有些害怕,她這麼一日一日地糾纏下去,激怒了石立峰,總會鬧出一條“名伶猝死”的新聞,賽燕便說:“我不過來找我哥哥聊聊而已,你又何必疑心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