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維緩緩道:“豈不聞: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聖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說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馬鈞,聽聞你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可知此典故乎?”
馬鈞一愣,不想這位薑中郎一副武夫的模樣,卻是頗知典故,連巢人氏燧人氏的故事都知道。他猜到薑維引出該典故,必有所指,隻是一時還未得知真切,隻得老實答道:“語出《韓...韓非子.五蠹篇》。”
薑維頜首道:“不錯,夫上古之時,人獸無異,俱是茹毛飲血,洞穴而居。彼時既無文章教化,巢人燧人氏之異於野獸,所賴者,技也。”
他頓了頓,又道:“又嚐聞,昔日蜀地河流縱橫,岷江易澇,肆虐黔首。及至賢人治蜀,調士卒百姓疏江修堰,遂使蜀地沃野千裏,號稱陸海,當地百姓,至今蒙福。馬鈞,你可知此又所指何事?”
至此,馬鈞心中方有了一絲明悟。他見薑維正目光灼灼得盯著自己,遂又答道:“是戰…戰國時賢人李…李冰治水之事。”
薑維點點頭,繼續道:“李川主經世致用,修建都江堰,蜀中乃成天府平原,惠澤百代,其功之隆,可追夏禹。昔莊子視庖丁解牛之技,進乎於道,以維之見,李川主所格之術,亦可稱道矣。”
薑維說得振振有詞,且直呼馬鈞名字,頓時引來不少匠人圍觀。他每說一句,便前進一步;馬鈞卻是每聞一句,便後退一步,一時已是麵色蒼白,滿頭大汗。
薑維掃了一眼周圍,又將目光落在馬鈞臉上,沉聲道:“從古至今,百胡更迭,唯我華夏屢興不滅,此何故?蓋有聖人禮儀文章教化不止,民性乃淳,諸夏得以合,此其一也;又有賢才大匠銳意革新,其器乃利,諸胡不得侵,此其二也。而你身為名匠,卻說技之一道,是奇技淫巧,卻是何道理!”
他這番話,說得甚是激進,幾乎把“技”拔高到了與“文”、“禮”同等的高度,這在當時士、農、工、商壁壘森嚴的時代,無異於有些離經叛道了。
但在馬鈞聽來卻不吝於天籟之音,他麵上漸漸露出感動神色。
馬鈞自小喜歡格物,開蒙念書後也不曾片刻放棄,族中不少長輩俱是嫌他不務正業,勸他專心念書,將來好出人頭地。他心中不以為然,偏又有些口吃,與人辯駁不得,能堅持至今,平日裏也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和委屈。
此時薑維一番長篇大論,當真說到他心坎裏去了。他心中困頓苦楚之情頓時一掃而盡,對這眼前之人生漸漸出知己之感。胸中似翻江倒海,有千萬言要講,隻是確屬口拙,半天也不說不出一句話來,隻不住作揖,以示感激。
薑維緩緩又道:“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今日以此句送德衡兄,望兄切莫妄自菲薄,勿負此有用之身啊!”
馬鈞知道,這一句話出自《中庸》,意為唯有天下至誠之人,才能發揮自我本性;進而發揮萬物之本性,讚助天地化育萬物,如此就能夠與天地並立為三了。薑維以此句贈,也是勉勵自己正視自身的才能和愛好,切勿妄自菲薄,半途而廢。
他一時如醍醐灌頂,呆立半晌,方行了一個大禮,恭敬道:“朝聞道,夕…夕可死矣。鈞…謹…謹受教。”
薑維見他已是被震住,知道見好就收,上前托住他的手臂,盈盈笑道:“與德衡兄一見如故,不覺多聒噪了幾句,無端惹人厭煩,兄切勿縈懷。隻是這站了半天,已是有些口幹舌燥,德衡兄不請我入內稍坐,述說一下來意嗎?”
他知馬鈞已有所觸動,於是又改口以表字相稱。
馬鈞以手拍額,麵有羞赧之色,連道失禮,忙伸手將薑維並王姓小校請入營房中。待兩人依次落座後,又倒了兩碗涼茶奉至二人麵前。此刻他心病盡去,行動間已是多了親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