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舍內,薑維麵沉如水,侃侃而談:
“昨日雅木吉強,則雅木吉為王;今日雅頓強,則雅頓為王;明日你雅拉索強,則雅拉索為王。即使真的有那麼一日,某也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你,等到你們力有不逮,就有新的征服者出來挑戰,更何況,我大漢始終是橫亙在你們麵前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你們參狼羌人世代更迭,始終逃不開屠殺、傾軋、毀滅的宿命!如若不信,試問當年如日中天、擁兵十萬、占地千裏的先零羌、燒當羌,現又身在何處?”
雅丹聞罷,麵色通紅。他身為羌人中的飽學之士,對羌人的曆史自然十分了解。
薑維口中的先零羌曾在前漢時與匈奴聯合,合兵十餘萬,攻令居、安故等地;次年,漢武帝遣將軍李息等率軍十萬深入河湟,西逐諸羌。西逐諸羌之後,先零羌退守到了青海湖一帶,逐漸式微。
而燒當羌,是羌人傳奇領袖爰劍的直係後人。羌王滇良在位時期,燒當羌軍力強盛,征服了周圍的先零、卑南等羌人部落;而滇良的兒子滇吾,更是進一步統一羌人部落。
在滇良、滇吾領導下的燒當羌,可以說是羌人部落聯盟首領,曾經屢次進犯王莽新朝和後漢王朝,一度動搖朝廷統治之根基。
後在後漢不顧國本,全力不斷打擊下,燒當羌有一部分遠走發羌地區,剩下的被分而治之,分散漢化。
對於薑維的論斷,雅丹本能想要反駁,但搜腸刮肚卻始終找不出適合的例子,畢竟他說的都是不爭的事實。
這廂,薑維打斷他的沉思,忽問道:
“你定然十分仰慕華夏禮儀文章,否則何必飽讀漢人詩書?你是否也有曾朝一日午夜夢回,夢見自己身為高尚的諸夏後裔,而非被人唾棄的賤種蠻夷?”
雅丹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薑維慢慢湊近,目光凜然,言道:“其實有一件事,某倒是可以和你說上一說。”
“先秦三皇五帝時期,三苗在江淮、荊州數為,於是舜歸而言於帝,把共工放逐到幽陵,把歡兜放逐到崇山,把三苗放逐到三危,把鯀放逐到羽山,使他們分別去領導北狄、南蠻、西戎、東夷,而後天下鹹服。三苗被放逐到西方之後,便成為你們西戎之祖先。”
稍做停頓,繼續道:
“此四人本皆黃、炎之後,那麼他們就是諸夏苗裔了麼?某看未必,唯有實行禮樂而親近中華者可為夏,而餘者皆為蠻夷。周朝時,鄭國本為諸夏,因其行為不合義禮,被視為夷狄;楚國本自稱蠻夷,其後文明日進,中原諸侯與之會盟,則不複以蠻夷視之。某謂之:夷狄而華夏者,則華夏之;華夏而夷狄者,則夷狄之。”
“雅丹,某要告訴你的就是這麼簡單。你隻要同我華夏之衣冠,同我華夏之禮儀,某就認同你部有資格列於諸夏苗裔之林。千百年後,你之族人後裔視你當如三苗之於西戎;但倘若你不思進取,抱殘守缺,那麼你我之間再沒什麼好說,一切訴諸武力便是。”
薑維說罷,便轉身領著馬岱、魏榮、龐宏三人魚貫出了木屋。臨關門之際,他忽又站道:
“漢人有句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某隻給你一炷香時間考慮。屆時,你若仍未能決斷。那麼大漢要的東西,某自己來取便是。勿謂某言之不預也!”
雅丹望著緩緩閉合的木門,一臉陰晴不定,再次陷入沉思。
卻說四人陸續行到門外,馬岱吩咐周圍將士嚴加看管後,皺眉道:“雅丹要是想通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服管教,卻是一樁麻煩。”
薑維卻笑道:“馬兄多慮了。羌人習慣弱肉強食,這一部數百條性命捏於你我之手,他們別無選擇,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歸順我大漢!聰明如雅丹者,必然知道進退。一炷香後,便知分曉。”
馬岱情知有理,點了點頭,放下一樁心事。
此時的屋舍外,漢軍正將所有羌人俘虜驅趕到空曠處看管,場麵頗有些混亂。他見此情狀,便告罪一聲,領著魏榮策馬上前指揮。
一時,草原上僅剩薑維、龐宏二人迎風而立。時晨風和煦,將草木清香盡數送入二人口鼻之中,聞將起來別有一股芬芳。
龐宏方才被薑維之言打動,上前兩步,與他並肩而站,讚道:
“宏原隻知華夏為華夏,蠻夷為蠻夷,兩者判若鴻溝,涇渭分明。不想伯約今日一番話,教宏有大開眼界之感。夷狄而華夏者,則華夏之;華夏而夷狄者,則夷狄之,我等接下來以此論為號召,何愁諸羌不定?”
薑維轉過身正視之,失笑道:“巨師,你還是太年輕,想得太簡單了。某方才那一番話,羌人可以信,你我卻不可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