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我們實在不願意把一個朝代綿長的歎息安放在那裏。那瀲灩的水波、依依的楊柳、自在的雲朵,還有那無可比擬的清幽,都靜靜地安坐在那裏。可是我們卻無法拒絕那段灰色的曆史,那個時候,天子蜷縮著身體躲在西湖灩灩的波光後麵,遠遠聽著北方狂亂的馬蹄聲。當然,躲在這裏的還有數不清的軟骨頭。西湖的水就那樣用清幽映照著他們的軟弱氣質。
當北宋最後的婉約被淹沒在一陣煙塵裏,所有的情懷都變了顏色。詞還在一闋闕地流動,卻總帶著些悲涼;風流還在一段段地書寫,卻再也沒有過去的華麗豐潤,有的隻是一片斜陽裏偏安生活的塵屑。顯然,不是西湖讓上到天子,下到權臣,再到普通百姓的骨頭變得軟弱,是這些人選擇了臨安,也就是如今的杭州這塊秀麗之地來安置自己被嚇得七零八碎的勇氣。在一番戰馬嘶鳴和刀光劍影交織的記憶裏,人們隻記得有兩個曾坐在龍椅上的人被金人擄走,於是人們選擇了逃避,也許“惹不起還躲得起”是一種不錯的哲學。可是就這樣一逃避,一退縮,就構成了一個時代的坐臥不寧。
遙遙望去,那時候在眾多畏畏縮縮的人群之中,卻還站著那麼幾個英雄。在十二世紀的舞台上,他們必須承擔起英雄所應當承擔的所有責任。嶽飛、韓世忠、吳玠、劉琦,數來數去也就那麼幾個名字,支撐著那個落魄時代所有的英雄氣質。我們掀開曆史迷霧看到的是,他們躍馬揚鞭,赤烈烈地迎著北風,從溫軟的江南出發,將劍氣和骨氣向著曆史的天空,猛然投去。
當我們數點那時候英雄名字的時候,卻有一個姹紫嫣紅的名字端坐在其中。梁紅玉,至少在那個時候還沒有這個名字,她隻是一個風塵女子,即使在那些軟弱畏縮的苟安者心中,這樣的女子也是低賤的。所以,人們隻知道她姓梁。可就是這樣一個當時連名字都沒有的低賤生命,卻為那個時代灑下一抹鮮紅,在她血染疆場的時候,誰還能為低賤和高貴下定義?
一個風塵女子,一身戎裝,一身英雄的膽氣,出現在八百多年前的大地上,實在太可愛,也太令人驚歎了!其實,回頭看一看便能看出,那個時代並不缺乏英雄氣,缺乏的是來自最高統治者的誌氣。英雄不畏戰死沙場,而統治者卻在西湖邊上戰戰兢兢地想著求和的事情,這真是一種巧妙而苦澀的對峙。那個出身微寒的女子,也隻是眾多柔軟生命中的一個,可是她的胸中湧動的是無邊的豪情。生命一旦擁有這樣的豪情便不再柔軟。
本應紅妝素裹的紅顏,卻毅然地穿上厚重的鎧甲,走向黃沙漫漫的疆場。這讓那些蜷縮在江南的五尺須眉情何以堪呢?我們已經看不到梁紅玉當時縱馬馳騁、英勇殺敵的場景,但是我們可以站在西湖邊上,借著曆史的餘光,看看南宋統治者們在輕柔江南一邊顫抖,一邊飲酒享樂的場麵。
西湖水映出的是一個殘缺的時代,那寬闊壯美的北方,在入侵者手中,那個曾經風華無限的大宋王朝,此時隻剩下一片江南煙雨。多少年後,人們仍舊在那一隅之地的湖光山色裏肆意吟唱,偶爾發幾聲歎息。江南真是一個讓人陶醉的地方,一陶醉就忘了有一種生存叫苟延殘喘,一陶醉就忘了有一種氣質叫血性。
而我們應當慶幸,在八百多年前那遙遠的天幕上,畢竟還閃著幾顆星。他們照著北方大地,也照著一股英雄氣。他們拒絕了西湖的暖風,選擇了飲血的刀劍。而當他們血戰沙場的時候,遠方江南的朝堂之上,怕是有好多人更加不安起來。這是忘記恥辱的一群人,他們未必從一開始就不覺得恥辱,但是當他們手中觸著西湖水,耳邊聽著馬蹄聲的時候,那種強烈的比對,讓他們心裏頗為忐忑。於是他們隻想柔軟地度日,把靖康之恥、臣子之恨拋諸腦後,一心打著求和的算盤,搖頭晃腦。
當一個時代都丟失了氣節的時候,隻有那麼幾個人在凜冽的寒風中奔走馳騁著。他們越過鐵馬冰河,越過冰涼的滄桑,雄姿英發地坐在馬上,坐在遠方鐵血的回憶裏。當我們驀然間看到一個女子也以這樣的姿態,如雕塑一般刻在那樣的時空裏,我們甚至來不及驚訝就開始拜謁了。她隻是個風塵女子,或者說隻是細葉一片。可誰能相信,在那軟風徐徐的顫抖年代,她選擇了戰馬和刀劍。她注定端立於那些英雄之間,以紅顏的身份,讓那些暖風中熏醉的偏安之輩無話可說。
當她的戰馬馳騁在沙場,當她的鎧甲上沾染了鮮血,人們突然想起來,這個豪氣衝天的女子原本隻是個風塵女子。那些在洪流中掙紮的文人們,在苦苦尋找一種答案,到底該用何種文字和筆法來書寫這個女子的生命呢?是啊,她掀翻了人們對妓女這一形象的所有概念,甚至也同其他英雄一起,掀翻了那時候的生存意識。其實她不需要任何文字來渲染,她早已用刀劍和鮮血將自己的生命,詮釋得淋漓盡致。她和那些英雄一樣,不需要文人的柔軟手指來描繪,她所要的,隻是迎著北風縱橫天下,為那鬆軟的年代,留下一段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