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大陸有座夜繁山,漫山都是青色,聽說這山上種滿了曇花,若是換了夏天來,到了傍晚,便是漫山花海,隻可惜開於深夜,枯於淩晨,曾有好奇的人半夜來看過,有的人說,什麼也沒有看到,有的人卻說,看到了那滿山滿山的曇花,開的好不繁華。
雖不知誰真誰假,但那轉瞬即逝的花開,卻為這夜繁山添了那麼一筆神秘絕美。
路上,聽誰說過,這裏原先並不叫夜繁山,隻因自十七年前開始,有人傳說,深夜在那山上看到了滿山曇花,繁花似錦,卻朵朵不爭豔,開得尤其驕傲,這才有了夜繁山這名字,可久而久之,它原先叫什麼,也就被忘了。
染染隻是路過喝口水,本無心聽那些凡人的傻話,隻不過耳朵生得靈了許多,聽到了那夜繁山三個字,這才耐著性子,停了下來。
也許她來的時候不對,既不是深夜,又不是夏日,也許是看不到那所謂的曇花開了。
夜繁山上,有座清風觀,是道家的修行之地,設有符咒封印,弄了個好不熱鬧的結界,一般的小妖,精靈自然是無法靠近的。那結界雖強,卻也奈何不了她,她的道行雖然還很淺,但好在,是個半人半龍,那符咒攔得住妖魔鬼怪,卻擋不住人和神,可染染那一半一半的混種,進去,也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陌鈺,會在這裏嗎?染染等了那麼久,為的便是他這五十年之約,可繞著夜繁山轉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他半個影子,現在唯一的可能,便是這夜繁山上的清風觀了。
縱然如那珞老頭兒所說,她比別人更有修行的天賦,這些年來,也抵多是普通人的百十來年罷了,勉強可以照顧自己,幻化做了人形,卻也撐不住幾個時辰,離開水久了,總是要露出破綻的。
此番臨行前,珞老頭兒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讓任何人看到她,不能被發現了,此行是冒著甚大的危險離開青池的,一切都要小心。他說的那麼緊張,好像這青池之外,到處都是想取她性命之輩,可那些就算是真的,她也不在乎。她的陌鈺在這兒,不管任何人,都別想再分開他們,染染會帶他回青池,然後永遠永遠的再也不分開。
她在清風觀裏徘徊了很久,也沒有找到與他相似本分的人,似乎這一切,並不像一開始預想的那樣簡單,但也不能說,一無所獲。清風觀裏,的確有著某些讓她覺得特別熟悉的感覺,可是,卻也很陌生。
她以為,即使是五十年,依然熟悉著他的點點滴滴,現在卻開始有了為難,不知道這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不知道,他變了沒有,不知道,他會不會像她想見他那樣想見染染。
當那些不知道一點一點的積累起來,在心裏,壘起了好高的一座牆,阻隔了這些年來的迫不及待,它那樣高大,染染沒有辦法不去介意他,五十年的思念,竟然開始動搖起來。
初見那端坐在後山蓮池邊上的小道士,隻覺得是那麼親切,一身淺灰色的道袍,外披白色墨染的長衫,墨色的頭發以淺灰色緞帶束起,清秀的臉頰上,以厚厚的一層層白紗遮去了眼睛,約莫是凡人十七八的年歲,那喘息間確是出乎年齡的從容,染染開始好奇,在那白紗之下,是掩著一雙有著怎樣神色的雙瞳,不由自己地一步步靠近他。
“是誰?”不足十步的距離,他已聽到她走來的動靜,稍稍偏過頭來,以一側的聽覺探示過來,手則是下意識的去摸索放置在身邊的竹杖。
“我。”染染答道,已走到他的身邊,俯身便坐了下來,“染染。”
是他。本不確定的心在聽到他的聲音後,安定了下來。是他。即使是那模樣變了,即使他不再以她所熟悉的那雙眼睛看過來,但她知道,這就是他,那聲音,染染是記得格外清楚的,是他,她的陌鈺。
“染染……”他輕啟著唇畔,低聲絮叨著,似是在記憶中尋找著什麼,慢慢的,唇角微微上揚,如同五十年前,青池深處,那浮葉上打坐的他一樣。
胸口裏,一種奇異的情緒在作怪,暖暖的,酸酸的,五十年來攢下了太多想要告訴他的話,此刻,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陌鈺,我是染染,我來找你了。”手指撫上了覆在他眼上的白紗。
“女施主。”他竟向後退了開,偏過頭,躲開了她的手,“陌鈺不記得曾認識女施主。陌鈺自小在清風觀長大,師父菩薩心腸將雙目失明的陌鈺收入門下,自此,陌鈺便在清風觀中潛心修行,從未踏出過山門一步,想來,應該是不認識女施主的,女施主也許是認錯人了。”
手停在原處,不知所措,也許染染應該知道投胎轉世了的陌鈺,是不會記得從前那些過往的,隻是,不甘心而已。“陌鈺,我認識的人,就叫做陌鈺。雖不是你番模樣,但我是絕不會認錯的,勿說是你投胎轉世了一次,縱是你轉世了千萬次,我也斷然不可能錯認了你的,我對你,比對我自個兒還上心,就算有一天忘記了我自己是誰,也不會忘記你。”
可你怎能,忘了染染呢。
“女施主……陌鈺的名,想來是生身的娘親留在繈褓上的,既然連模樣都不同,僅憑感覺,女施主何以認定,我這瞎眼的陌鈺,便是你在找的陌鈺呢。”他說,那一字一句,條理清楚,思路清晰,是典型的陌鈺式辯白。
當初在青池,無論怎樣和他爭辯,她也從未有機會勝他一分,無論,她怎樣氣急不甘,他也依然可以細細理清其中關係,絲毫不見半分失措。
她問他,“陌鈺,你今年多大?”
他答,“剛滿十七。”
染染笑,想來珞老頭兒來到青池就此住下的那一年,剛好是他轉世的那一年,“陌鈺,我認識你一百年了,一百一十年前,是你自雲華山下救下我,帶我回青池,守我十年,方才有我出世,你我在青池相守五十年,未曾有過半刻的分開,縱然之後分別五十載,我又怎會記不得你。如今五十年之約已滿,我便是來這夜繁山尋你的。”
隻是,在那其間被忘記的三十三年裏,她不知,他是去了哪裏,做了什麼。但此刻重逢,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眼前的陌鈺還在,便什麼都不重要了,他日大不了她再細問那珞老頭兒。
天空頓時起了變化,剛剛的白晝,轉眼間烏雲密布,狂風四起,飛起的沙石打在身上,活像要碎了染染身上的鱗片一樣。
縛著雙眼的陌鈺,不知眼下是發生了什麼狀況,額頭皺起的紋路許是有些緊張,卻未看出絲毫的慌亂,驚雷自烏雲之後打來,她拉起他在林子裏奔跑著,手忙腳亂的躲著那緊隨而來的道道雷劫。風揚起的沙塵迷了眼,腳下本就不怎麼習慣的步子越發慌亂起來,一個躲閃不及,生生在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血腥的味道迷漫在風中散開,陌鈺反扣住染染的手腕,像是有所察覺般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