瀏陽,湖南湘東重鎮。煙花之鄉,夜空下,一朵朵綻開在空中的美麗煙花,大半產自這裏。
陳夢很愛看煙花,那麼美,可以在黑夜裏把心情點亮。因為美的短暫,所以美的憂傷。陳夢希望自己的生命也能綻開煙花。
不管劇終的時候是悲劇還是喜劇,如果沒有閃亮過,悲劇也隻能叫悲哀。
不過,腳下的土地髒亂不堪,很快飛塵就染滿了她白淨的球鞋。四處施工的路麵與建築,還有一片片水泥森林,將這個古城的特色重重的抹去。直到與中國大部分城市一樣,沒有區別。
在這個發展的中國裏,不管是城市還是人,都會被很快抹去個性和特點。一大批同樣膚色的軀殼,行走在同樣灰蒙蒙的城市裏,吃喝拉撒,做愛睡覺。就是死,也難有創意,都在床上痛苦掙紮,有誰能心甘情願的死去?
除了爸爸,那個把眼睛藏在眼鏡後麵的男人,聽說他是死的心甘情願。而義父呢?渾身金錢與故事,頂著人大代表與優秀企業家的魅力男人,麵對死亡,卻一臉的害怕。
一大群人堵在馬路中間,陳夢很快從旁邊穿過。瞟一眼,一輛轎車撞翻一個摩托,一個蹲在地上哭,一個叉著腰罵。這就是中國,每個城市每天都會重複的故事。
沒有新意的國家,靠GDP活著的時候,遍地戾氣。
陳夢懶得去看,快速往前走到一家飯店裏。
她早沒有了好奇心,必須要投入到工作裏。
感慨,沒有絲毫意義,因為要活著。
傳說,世界上有兩個兩種人,一個男人和女人,另一個,是積極工作的人,還有,消極工作的人。
積極工作的人,靠動力;
消極工作的人,靠壓力。
陳夢靠動力給自己了一份壓力。
時間指向十一點,對於吃飯還算早的了;可是,對於陳夢的工作來說,卻很緊張了。她要趕在晚上六點下班前,趕回長沙,並將一份優質客戶的合同擺到總經理辦公桌上。扣去返城路上的時間,在這個陌生的縣城裏,她的時間實在不多了。
調研、尋找、談判,半天之內,她要拿下陌生客戶。
龍潛今年二十二歲,長的白白淨淨,個子不高,啫喱水將寸長的頭發根根扶起,露出陽光的臉,還有兩個可愛的酒窩。穿著哈韓裝,斜跨著複古的帆布包,塞著一對耳塞,隨著音樂節奏墊著腳步。
“媽。”龍潛推開門。
“公司裏麵要叫總經理。”聲音好像很冷峻卻沒有堅持的底氣,最後的幾個字已經非常溫柔了。辦公桌後麵轉過一黑色西裝的女人,雖然四十多歲,保養的還水靈靈的,臉上一根魚尾紋都沒有。知道的,知道她是龍潛的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姐姐。
“哎呀,麥總經理,信用卡裏沒錢了,快用你總經理的權力,叫白雪存點錢過去。”
“怎麼又沒錢了啊?泡妹妹也不要花這麼多錢啊?”麥曉曉皺眉了。
“不是呢?前天去勞動路上練漂移,把車撞到路邊欄杆,叫人空運到北京修去了。長沙這鬼地方,連蘭博基尼都不能修。剛才打電話來,修好要百多萬呢。信用卡一下就空了。”
“你人沒事吧?”麥曉曉關心的跑過來問。
“沒事的。”
“你可要小心點,車壞了沒事。人可別傷了。還有,不要讓你爸爸知道,否則要揍你。”
龍潛嚇的吐舌頭。
麥曉曉十七歲就生了龍潛,可那時龍飛已經四十了。四十歲的他,事業發達,天天運動,身材也保持的很好,走到哪裏,都能網絡少女的芳心。尤其那雙眼睛裏,總是那麼有力氣。果然,四十歲的他,在床上虎躍龍騰,她初夜的時候,就留住了他的種子,生根發芽,十月之後,龍潛呱呱落地。
也靠這個種子,她留住了他的心。
四十歲的男人,在外麵漂夠了,更加成熟,對孩子的感情,比十七歲的媽媽還要依戀。龍潛小時候,龍飛疼愛有加,寵愛百倍。在後來發現,過度寵愛隻能換來一個奶油小生,除了花錢玩耍,沒有別的愛好。更不要說繼承他事業那雄心壯誌。
“真是龍生九子,真他媽不像我。從今天起,花錢全部控製,給我好好學習。不聽話小心屁股。”
龍飛一氣之下,再也沒有好麵孔,動不動就揍上。心疼的麥曉曉肝痛胃疼,好不容易告別了無原則的溺愛,又到了無原則的打罵。
這個快速發展的社會裏,總是流行簡單與粗暴,人人都失去了等待的耐心。
“專家都說了,小孩子不能打。何況都十幾歲了,有自尊了,越大越逆反。”麥曉曉在枕頭邊吹風。
“屁話,不打,你問問那些專家,當年不挨打,現在他們能當專家嗎?黃金棍裏出好人,這是古理。你也是不懂事,小孩子疼要疼在心裏。下次你敢私下拿錢,一起打。”龍飛兩眼一瞪,滿臉殺氣,麥曉曉嚇的不敢說話。
說是他老公,其實差不多父親了。她對他的感情,隻有兩個,愛和怕。越愛越怕,越怕也越愛。拉起龍潛先走開,悄悄用自己的錢,去填補龍潛的花銷缺口。
龍飛也不是不知道,看著麥曉曉的賬戶記錄,龍飛也狠不下心,徹底斷掉龍潛巨額的零花錢。
隻有這個時候,龍飛才覺得自己有些老了。
出門,回到生意場上,坐在36樓董事長辦公室裏,俯視天下,他又是精力充沛,人見人怕的“龍王”。幾十年奮鬥,硬是把淨潔洗滌這樣一個鄉鎮企業,從農村到城市,做成行業裏能跟艾潔並駕齊驅的“民族品牌雙傑”。不管是美企,歐企,隻要進軍洗滌業,就沒能從他們手上占到過便宜。
前年六十大壽的時候,有人勸他不要擺酒席。
“六十嘛,慶祝什麼?慶祝你老了麼?要大家以後叫你老龍王?”
“哼哼,我就是要擺,給大家看看,我六十歲,還年輕。”龍飛從來不信邪,大擺筵席,與年輕人飆酒到深夜。從酒席喝到歌廳,從大宴喝到密友小酢。為了在兄弟們麵前證明自己沒老,叫了幾個模特,跟大家在床上還比賽了一番。
忍著酒勁,回到家還打起精神,又跟麥曉曉交了一次公糧。
這一夜後,元氣大傷。最明顯的證明是,作為男人的命根,他的小弟弟半年沒有勃起過一次。
一喝酒就吐,一吐就醉,一醉就是沉睡幾天不醒。一醒,就還要喝。老兄弟們勸住,人老了,就要服老,較勁個啥?
“將軍雖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矢矣!”龍飛讀到這裏,一聲長歎,將自己關在屋裏半天。恐怕從此他這個龍王稱號,要改成了老龍王了。
“不行,我就要較勁,不服老。”龍飛再結征衣,打領帶,著西裝,七點半,幾十年如一日的,坐到公司裏,等著下屬過來開早餐會。
還是那個龍王,坐在餐桌的最前端,一口一口的吃著早餐,冷靜的盤問著麵前骨幹精英們公司的問題,並回答各種請示。
似乎,老龍王真的還是那樣年輕,思維還是那樣敏捷,邏輯還是那樣分明,問題還是一針見血。那堅毅的臉上,雙眼還是炯炯有神。
隻有老龍王自己知道,這雙有力的眼神下麵,掩藏著怎樣的憂傷。那憂傷的後麵,是為什麼他要較勁。
較勁,跟一切較勁。這才是老龍王的內心。
麥曉曉跟他的身體睡了後半輩子,也不知道他的內心。
眼前的老老少少,有的跟了他半輩子,有的跟了他一輩子,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知道。
知道的,隻有他一個。那個將眼睛藏在眼鏡後麵的男人。
還有最近才知道的,就是那個男人唯一的女兒,陳夢了。
陳夢已經在瀏陽市場走了一個小時,從吃飯的飯店,沿著街,慢慢的走。逢店必進,逢人必問。這個縣城裏,優質客戶藏在哪裏?就藏在這一家一家的超市與小店中。誰送貨送的勤,陳列做的好,客情做的到位,業務員管理的好,理念怎麼樣,關注細節與否,深入市場與否,甚至工作與特點,都在這一家家店裏的商品陳列與營業員嘴裏。陳列是否當街醒目,價格簽是否清楚有序,產品是否先進先出,有沒有飛塵,都能說明上麵的問題。
這的確是個陌生城市,幸好方言並不難懂。陳夢的雙腿已經有些酸痛。她其實不用這麼辛苦。她的手裏,有麥曉曉給寫給她的地址電話,那是瀏陽批發市場裏,一家老客戶的聯係方法。
“不要說我欺負你。如果你沒有這個能力,就去找這他應付差事吧。反正老龍說了,不管你做的怎麼樣,這個位置最終也是你的。除非你自己告訴他你不願意坐這個位置。”這是麥曉曉的原話,一臉的冷漠、羞辱與不信任。
陳夢一手接過來,第一反應想將它撕掉,但是她沒有,將它接過來,收在包裏。與其與她廢話,不如抓緊時間趕汽車。
因為,有一個男人說過,忍,比發脾氣更強大。
發脾氣不一定能要回麵子,但忍,卻一定不會讓你失去裏子。
這個男人就是她爸爸。
他爸爸說這個話的時候,很淡定。是的,那個時候她還小,但她知道這個表情,就叫淡定。
淡定,十五歲的她,居然能理解這一個艱深的詞。
由於她一直信任他,崇拜他,所有,她相信他的所有。
然而,他還是騙了他。
他是在忍,卻沒有換回“裏子”。等她從學校回到家後,他爸爸已經躺在棺材裏,那雙厚厚眼鏡後麵的眼睛,再也不睜開。
他無情的離開了她,忍,卻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最後一句話,也是他唯一的謊話:他的忍,並沒有讓他強大,反而,他已倒下。
她很生氣,她很傷心,但是她沒有哭。雖然他騙了她,她有些恨他,但是她還是願意相信他最後一次。
她忍了。
龍飛當時也在忍,但他忍的心疼心流血,眼睛濕潤。當他回頭看見她的時候,他吃了一驚。
沒有人能把忍,忍成一份淡定出來。
他可以肯定,那是忍,也可以肯定,那也是淡定。他五十多年風雨曆練,他可以肯定的認出忍和淡定來。
他走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看到她淡定的臉上,綻開了一個淡定微笑,隻是那麼一瞬間。像夜空的煙花,美麗,美麗的那麼明顯;然後很快消失了,也像煙花,消失的那麼顯然。
從那一刻起,龍飛握著她的手就不打算放開。
他供她讀完大學,並在艾潔從畢業生招聘管理培訓生的時候,鼓勵她成功麵試進入了艾潔。
並在兩年後,他將她從艾潔喚出來,再次握著她的雙手,要她做淨潔湖南的區域經理。那個時候,龍王被競爭對手艾潔公司的一個年輕人打敗,被大破長蛇陣。龍王一口氣沒緩上來,60歲大壽那晚被掏空的身體,直接躺在床上了。
“因為我在艾潔實習了兩年嗎?如果是因為這個,那我告訴你,我做不了。我在艾潔這兩年學到的並不多。”陳夢覺得她的肩還太瘦小,而擔子太大。
“不是,因為你是那個男人的女兒。”
老龍王躺在病床上,床的四周擺滿了高檔慰問品,站滿了人。所有的人都提著慰問品告訴他,安心養病,不要操心,公司他們會打理好。
於是,好多次,龍飛都想相信他們的話。是的,龍飛,你奮鬥一輩子,現在他們並不需要你了。你安心養病吧,別較勁了。
好多次,他都想放棄,想深深的在床上躺下去。深深的,將身子,放在床上,在床上壓出一個窩來。
慢慢的,他這個龍王真的就要成為老龍王了。他那口支撐他的心氣,眼見得就要泄掉。泄掉後,他將成為一個普通老人,在病床上憔悴等死,沒死也是一身病纏身。不再是人中之龍,龍中之王了。
普通的老人,兩眼衰弱無力,滿是憂傷,不再有力。
隻有她,陳夢,她聽到這些安慰的話,一聲冷笑。
“哼,你想靠他們打敗艾潔,保住淨潔江山?就是你自己,也不是敗了嗎?你的長蛇陣呢?”
話一落腳,滿屋子人心生怨恨。這裏麵,有他的老婆,現在的總經理麥曉曉,有他的兒子,小開龍潛,有他的財務總監,白雪,還有一幫副總、部門經理,都是當年打江山的老將。
老龍王一陣咳嗽,一口濃痰後,兩眼又開始有力,憂傷又快被藏到背後。
“我如果死了,真不知道你們怎麼過!”老龍王要抬起上身,大家趕緊一陣扶,往頭下塞枕頭,要他靠住。
但是,老龍王硬是將身子坐了起來。
“你,”老龍王兩眼掃過一圈,快速的從白雪、麥曉曉的眼睛裏掃過,最後指著低著頭的龍潛說,“當年老子鋒芒太路,得罪人太多,若不是貴人相幫,早一敗塗地了。所以,我想你借前車之鑒,希望你成熟穩重,所以給你取名龍潛。哪知你他媽的,這哪是龍潛,這簡直就是龍睡了。”龍潛被罵,頭更低,麥曉曉過去輕輕拉著他的胳膊。白雪比他大兩歲,比麥曉曉小十六歲,卻魚尾紋很多了,看上去比麥曉曉還老。
龍潛被罵,她像姐姐心疼弟弟一樣,對老龍王說,“龍總,小公子也沒有別的原因。他主要是太聰明,太好玩了。如果讓他鍛煉兩年,肯定沒問題。”
“好,明天就出國去。不要給他錢,讓他在國外讀書鍛煉。他現在還是蛇,要成龍,先要他脫成皮。”
然後,他又拉著陳夢的手說,“隻有你知道怎麼能救我!”他指的是陳夢那句難聽的話,激起他快睡去的鬥誌。
“你還要救我一次。其實我沒啥大病,就是沒緩過氣來。艾潔咄咄逼人,湖南保住了,淨潔就還有江山在。靠你了!”
老龍王手抓的太緊,以至於有些痛了。
老龍王抓她的時候,兩眼有力的盯著他。憂傷未退的雙眼,倔強的想射出有力光芒,倒像落水的人,要抓最後一根稻草的那種希望。
陳夢不忍拒絕這麼可憐的雙眼。盡管,她心底也滿是憂傷。湖南,淨潔湖南區域經理,讓實習不到兩年的她,肩負與艾潔戰爭的排頭兵,本來已是力不從心。更何況,艾潔來湖南的那個區域經理,不是別人。
鄭奇,跟她一批的艾潔管理培訓生,銷售天才,實習一年後來到湖南。
湖南,淨潔公司所在地,家門口的市場。更被老龍王幾十年經營的固若金湯,以近乎壟斷的市場份額,統治著這個省。艾潔前前後後,十多員銷售大將,都折戟而歸。這裏麵,有老的有年輕的,有本土銷售經驗多的,有空降特邀的外企能將,甚至還包括現在艾潔“四大天王”裏麵的二天王親自上陣,都大敗而歸。
老龍王在湖南大擺長蛇陣,自古無敵,堪比馬其諾防線。
就是這個長蛇陣,卻被鄭奇一朝而破。讓兩年沒有性生活的老飛,突然老去。仿佛最後一根筋瞬間斷掉,老龍王掉在了病床上。
“你怕鄭奇嗎?”老龍王還是抓著她的手。
半響,她搖搖頭。老龍王點點頭,而四周,她分明的聽到,哼聲四起。
她的心底,更加憂傷。
十五歲的時候,那個把眼睛藏在眼鏡後麵的男人,已經給她心底藏了一個故事,裝了一份憂傷。
現在,義父,無私供養她九年的義父,準備再給她裝一份憂傷。
鄭奇,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比她更了解他的話,就隻有胡一了。
根據她對他的了解,她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何況,他的背後,還有一個人,胡一。
胡一的背後,還有艾潔四大天王。
這四個人,將艾潔從一家瀕臨死亡的國企改造成合資企業,並深切的吸引了外資的目光。雖然,都說艾潔與淨潔並分天下,老龍王似乎與四大天王不相上下。但誰都知道,艾潔正如上午十點的太陽,雖然它已經與淨潔一樣強大;而淨潔已經是午後,盡管它目前還能跟艾潔一比。
四大天王個個年輕力壯,胡一更是傳奇大師。鄭奇不過一個排頭兵,就將暮氣的淨潔家門口市場打掉。
而這邊,龍王已然老去。
他要抓住的那根稻草,居然是她陳夢。
而她陳夢,連鄭奇都比不過。不要說他背後那些人。
從小學中學再到大學,她陳夢敢於任何人比,也比贏過任何人。在攘攘人群裏,她漂亮,能力出眾,她木秀於林,她才高於世,她於眾人裏,被高山仰止。加上她憂傷的心表現出來的孤傲性格,大家都覺得她,鶴立雞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