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揉揉矇矓的睡眼,抹去嘴角的口漿/他是這般迷離,閃耀的黑眼疑慮向天邊遙望/當,當,當當/怎樣依然留在耳旁/啊?當,當,當當,原是半山禪寺的鍾響/當,當當,當/幻夢還是虛茫/當,當當,當/暗影兒終是恍恍/愁悶鎖著深黑的粗眉,他無端地癡立呆想/當啷,當啷/驀地他拿起草鞭,亂抽吠犬呼吼;當啷,當啷/少刻他又凝視溪水,默默地低頭/村童似這般顛狂,追到田野,像是時候,像是希望/果然,南風送來一片隱約的音聲,斷斷續續,在田野間回還,飄蕩/“來啊同花來恍恍/不久啊殘花土岡/從此永不隨花去且停留且停留讓花去,飄飄,恍恍不久啊不久啊殘花土岡,殘花土岡?”/暮色裏鍾聲土廟的依稀,——啊,當啷!當啷!當/啊?殘花啊?土岡?殘花?土岡?——當,當啷,當,當,當!
(原載《南開雙周》第1卷第4期,1928年5月14日)
雪鬆
天氣好極了。
這些日子天上忽風忽雨,繼而沉悶陰霾的麵孔一直不散,我的周圍的人總是不聲不響,仿佛要為我辦最後的告別。我回憶我這一輩子,都感染這種陰鬱的調子。
其實,我這個人是極為歡樂的,我笑起來總是開懷暢笑,有時一連串講起往事,也是找最愉快的事情講。因為痛苦煎熬的感覺太重了,扣住全身,像一口巨鍾,我吐不出一口氣來,我真要縱身舉起這口鍾,再不能惶惑下去,沉悶下去。
像在夢中,我突然有了挾東山、超北海的力量,一蹬一抬,就把這不能用數量計算的沉重的巨鍾拋在大海洋裏。比任何霹靂都震耳的一聲巨響,激起的浪濤,像千百條鯨魚噴出的衝天水柱那樣光亮、輝煌、燦爛。自從盤古開天地,哪一個能見過如此使人震懼,使人生出無限希望、無限光明的境界啊!一切先知在混沌世界中說出的什麼極樂世界不正是如此麼?
我驚醒了。睜開眼,窗外滿是陽光,仿佛夢裏治好我的病,我周身清爽。
臥了三年,吃藥、打針,一天多少次,有人說這是不能治好的病。然而我卻好了。我告訴我的老伴:一定要起來,天氣好極了,陽光灑滿了世界。
她推我出了樓,我感覺我不是坐在輪椅上,而是輕捷、美妙地步出這個樓。我想笑,甚至想笑出聲來。我沐浴在陽光裏。
我坐在雪鬆下一條長長的舊條凳上。雪鬆鋪滿了一層層白雪,細細的鬆針,灑滿了雪珠。亮光在鬆針上顫抖。一陣細細的涼風吹來,落在我頸上是涼涼的雪粒。我多麼喜愛這潔淨純樸的白雪。雪化開我的鬱熱,散發我的沉悶。我忘記了三年來的病痛,我要在雪地上走出我的腳印。我要用我心頭的熱來偎暖那些已經逝去的朋友們,使我心痛的親人們,難道白天我也在做夢嗎?
靜極了,遠遠有兩個孩子跳躍著走出院門,後麵跟著一個母親似的女人。
我的老伴默默凝視她們。遠處有鐵錘砸下木樁的聲音,清脆、響亮。
眼前有一朵花,這自然不是老伴,因為她同我一樣都上了年紀了。這朵花是美的,真美,一點也不假。它亭亭玉立,細看看,不是孤單單的一個,而是六七朵,每朵五瓣,濃紫色的花心,花瓣漸漸化淡,成為青蓮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