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蕭紅家書(3)(2 / 3)

“‘大老爺,我的丈夫……薑五……’我還沒有說出來,就覺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趕馬車的把我往後麵推倒了。好像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邊去。隻看到那趕馬車的也戴著兵帽子。”

“我站起來,把禿子又背在背上,……營房的前邊,就是一條河,一個下半天都在河邊上看著河水。有些釣魚的,也有些洗衣裳的。遠一點,在那河灣上,那水就深了,看著那浪頭一排排的從眼前過去。不知道幾百條浪頭都坐著看過去了。我想把禿子放在河邊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條小命,他一哭就會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著那小胸脯,我好像說:‘禿兒,睡吧。’我還摸摸那圓圓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長得肥滿和他爹的一模一樣。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為了讚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著那小胸脯,我又說:‘睡吧!禿兒。’我想起了,我還有幾吊錢,也放在孩子的胸脯裏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時節,……孩了睜開眼睛了。……又加上一隻風船轉過河灣來,船上的孩子喊媽的聲音我一聽到,我就從沙攤上麵……把禿子抱抱在……懷裏了。……”

她用包頭巾像是緊了緊她的喉嚨,隨著她的手,眼淚就流了下來。

“還是……還是背著他回家吧!那怕討飯,也是有個親娘……親娘的好。……”

那藍色頭巾的角部,也隨著她的下顎也顫抖了起來。

我們車子的前麵正過著一堆羊群,放羊的孩了口裏響著用柳條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過去的太陽裏分不出什麼是花,什麼是草了!隻是混混黃黃的一片。

車夫跟著車子走在旁邊,把鞭梢在地上蕩起著一條條的煙塵。

“……一直到五月,營房的人才說:‘就要來的,就要來的。’”

“……五月的末梢,一隻大輪船就停在了營房門前的河沿上。不知怎麼這樣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燈的人還多。……”

她的兩隻袖子在招搖著。

“逃兵的家屬,站在右邊。……我也站過去,走過一個帶兵帽子的人,還每人給掛了一張牌子。……誰知道,我也不認識那字。……”

“要搭跳板的時候,就來了一群兵隊,把我們這些掛牌子的……就圈了起來,……‘離開河沿遠點,遠點,……’他們用槍把我們趕到離開那輪船有三四丈遠。……站在我旁邊的一個白胡子的老頭,他一隻手下提著一個包裹,我問他:‘老伯,為啥還帶來這東西?’……‘哼!不!……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侄子,……一人一包,……回陰曹地府,不穿潔淨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來了,……一看跳板搭起來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腳跟立得穩穩當當的,眼睛往船上看著。……可是,總不見出來。……過了一會,一個兵官,挎著洋刀,手扶著欄杆說;‘讓家屬們再往後退退,……就要下船,……’聽著嗃嘮一聲,那些兵隊又用槍把手把我們向後趕了過去,一直趕上了道旁的豆田,我們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呼隆的又搭起了一塊。……走下來了,一個兵官領頭,……那腳鐐子,嘩啦嘩啦的,……我還記得,第一個還是個小矮個,……走下來五六個啦,……沒有一個像禿子他爹寬寬肩膀的,是真的,很難看,……兩條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功夫才看出手上都是帶了銬子的。旁邊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靜。我隻把眼睛看著那跳板,……我要問問他爹‘為啥當兵不好好當,要當逃兵。……你看看,你的兒子,對得起嗎?’”

“二十來個,我不知道那個是他爹,遠看都是那麼個樣兒。一個青年的媳婦……還穿了件綠衣裳,發瘋了似的,穿開了兵隊搶過去了。……當兵的那肯叫她過去,……就把她抓回來,她就在地上打滾,她喊:‘當了兵還不到三個月呀,……還不到……’兩個兵隊的人,就把她抬回來,那頭發都披散開啦。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才把我們這些掛牌子的人帶過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那個是禿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別人都嗚嗚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點心慌。……”

“還有的嘴上抽著煙卷,還有的罵著,……就是笑的也有。當兵的這種人……不怪說,當兵的不惜命。……”

“我看看,真是沒有禿子他爹,哼!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個兵官的皮帶抓住:‘薑五雲呢?’‘他是你的什麼人?’‘是我的丈夫。’我把禿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做美的就哭起來,我拍的一聲,給禿子一個嘴巴,……接著我就打了那兵官:‘你們把人消滅到什麼地方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