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蕭紅家書(3)(3 / 3)

“‘好的……好家夥……夠朋友……’那些逃兵們就連起聲來跺著腳喊。兵官看看這情形,趕快叫當兵的把我拖開啦,……他們說:‘不隻薑五雲一個人,還有兩個沒有送過來,明後天,下一班船就送來。……逃兵裏他們三個是頭目。’”

“我背著孩子就離開了河沿,我就掛著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兩條腿發顫。奔來看熱鬧的人滿街滿道啦,……我走過了營房的背後,兵營的牆根下坐著那提著兩個包裹的老頭,他的包裹隻剩了一個。我說:‘老伯伯,你的兒子也沒來嗎?’我一問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來,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著胡子就哭啦!”

“他還說:‘因為是頭目,就當地正法了咧!’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正法’是什麼……”

她再說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連的話頭。

“又過三年,禿子八歲的那年,把他送進了豆腐房,……就是這樣:一年我來看他兩回。二年他回家一趟,……回來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車夫離開車子,在小毛道上走著,兩隻手放在背後,太陽從橫麵把他拖成一條長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個叉形。

“我也有家小,……”他的話從嘴唇上流了下來似的,好像他對著曠野說的一般。

“喲!”五雲嫂把頭巾放鬆了些。

“什麼!”她鼻子上的折皺糾動了一些時候:“可是真的?……兵不當啦也不回家?……”

“哼!回家!就背著兩條腿回家?”車夫把肥大的手揩扭著自己的鼻子笑了。

“這幾年,還沒多少賺幾個?”

“都是想賺幾個呀!才當逃兵去啦!”他把腰帶更束緊了一些。

我加了一件棉衣,五雲嫂披了一張毯子。

“嗯!還有三裏路……這若是套的馬,……嗯!一顛搭就到啦,牛就不行!這牲口性子沒緊沒慢,上陣打仗,牛就不行。……”車夫從草包取出棉襖來,那棉祆順著風飛著草末,他就穿上了。

黃昏的風,卻是和二月裏的一樣。車夫在車尾上打開了外祖父給祖父帶來的酒壇。

“喝吧!半路開酒壇,窮人好賭錢。……喝上兩杯,……”他喝了幾杯之後,把胸膛就完全露在外麵。他一麵吃嚼著肉幹,一邊嘴上起著泡沫,風從他的嘴邊走過時,他唇上的泡沫也宏大了一些。

我們將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種灰色的氣候裏,隻能夠辨別那不是曠野,也不是山崗,又不是海邊,又不是樹林,……

車子越往前進,城座看來越退越遠。臉孔和手上,都有一種粘粘的感覺。……再往前看,連道路也看不到盡頭。……

車夫收拾了酒壇,拾起了鞭子,………這時候,牛角也模糊了去。

“你從出來就沒回過家?家也不來信?”五雲嫂的問話,車夫一定沒有聽到,他打著口哨,招呼著牛。後來他跳下車去,跟著牛在前麵走著。

對麵走過一輛空車,車轅上掛著紅色的燈籠。

“大霧!”

“好大的霧!”車夫彼此招呼著。

“三月裏大霧……不是兵災,就是荒年。……”

兩個車子又過去了。

【賞析】

本文發表於1936年,係蕭紅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標誌著作家小說藝術“日臻成熟”。作品勾勒了北中國軍閥混戰,勞動人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慘畫麵。作品通過五雲嫂及鄉親的親人被軍閥殘殺的遭遇,憤怒地控訴了反動軍閥草菅人命的滔天罪行,含蓄地指明了勞動人民生活悲劇的根源。作品在鞭撻黑暗的同時,也揭示了以五雲嫂為代表的勞動群眾的心靈之美,表現了他們相濡以沫的崇高情懷。

作品構思精巧,富於戲劇性。五雲嫂和車夫都是軍閥的受害者,牛車成了兩個“天涯淪落人”命運的糾結點。雖屬巧合,確是通過偶然表現了必然。作品充滿了抒情詩似的氛圍和情調,以散文般舒展自如的筆法,描寫一輛在鄉間緩緩行進的牛車,憑借“我”的視點,講述了一個淒楚的故事,悲涼透骨,空曠襲人。此外,作品畫麵感亦極強,猶如一幀幀優美的風景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