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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中午,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而近傳來,紮根從一裏村煤礦上回來了。

他在院裏打下車子,從車把上摘下裝得鼓鼓囊囊的黑色提包,就朝父親屋裏走去。這是習慣,也可以說是規矩。他每次從礦上回來,不管有事無事,都要先到父親那裏打聲招呼。雖說沒有明確規定,但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形成慣例了。其他人走親串友,趕集進城,出遠門回來,也是如此。

屋裏,羅青海仿佛雕塑的神像,身軀沉重地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平靜無聊地吸著他那個旱煙袋。

“爹,我回來了!我給您買了條過濾嘴的香煙!聽他們說,挺好抽的,也挺便宜!平時給您那個旱煙袋摻和著抽,換換口味!”這位在煤礦上當工程師的兒子,一進門臉上就堆滿了孝敬、討好、親熱的笑容。看那臉上的神情,走路的步子,像個賄賂領導有什麼非分之想低三下四的老百姓。然而,他的目的呢?大概想以此來換取父親的笑臉和幾句誇獎罷了。還有,那就是為了在家裏高興平靜地度過這幾個休息日打下鋪墊,然後再心情舒暢地回到礦上。別無它求。他把提包放在桌上,拉開拉鎖,掏出香煙。一抬頭,又看見裏屋床沿上做著針線活兒的母親,接著,孝順的話兒自然水湧一樣湧出口,“媽,我也給您買了些東西:一盒蜂王漿,兩瓶麥乳精,還有幾個水果罐頭,您補補身子!這些東西有營養,吃了長壽!”他一邊說著一邊叮叮當當地掏出來放在桌上。

“媽的身子骨結實著呢,用不著這漿啊罐頭啊的補養。花這份子錢沒用。”老花鏡後邊的眼睛閃著埋怨的光,趕緊拾掇著把針線活兒放下來。兒子回來了,當媽的自然高興。

“花錢不多,花錢不多。”他笑著和母親搭訕的同時,眼睛卻在鏡框上邊偷偷打量了一下自從自己進來一直都沒說一句話的父親。

父親,還是剛才那個坐姿,麵無表情,旁若無人似的還在一口一口地吐著濃烈的煙氣。最後吐出一大口,想必是吸透了,在桌邊上叮叮當當地磕打掉煙灰,啪地一下又把煙袋撂在桌上,這兩個帶響的動作,都明顯地流露出一種衝上悻惱的異樣情緒。隨之,臉上也蒙上了一層深不可測的陰雲。這層陰雲無疑說明是因為紮根的出現才產生的。紮根感到了,進門時的熱情隨著父親臉上的表情變化一下降溫了,笑容也消失了。在瞬間,他腦筋中急遽考慮的是自己哪裏冒犯了沒有一點歡迎之色的父親呢?考慮不出,他極為忐忑不安,神色惶惑,謹小慎微地垂下眼簾,一動不敢動。

這時,羅青海終於抬起眼睛陰沉地上下打量著他。

髙翹的鼻梁上架著一付金絲邊的眼鏡,“三七”開的發型發蠟打得根根放亮,英俊斯文的臉頰上略有幾分滑潤和化妝品打過的光澤!停上一會,在他身上還能聞到一絲淡淡的化妝品的幽香!這種幽香,羅青海感到是一種厭惡,一種憎恨!他最看不慣男人用女人的東西!淺灰色的西裝筆挺地套在他那細高條的身材上,雪白的脖領下,一條血紅的領帶得體地垂下來,看似得體但也有些刺眼。腳上三節頭的皮鞋擦得油黑放亮,站在那兒,一副謹慎、瀟灑、文質彬彬的學者風度。

幾步走出裏間屋的羅大媽,看著將近一個月沒有回家的兒子,原本想親親熱熱地寒暄幾句,當看到爺倆臉上的表情時,愣住了。慢慢摘下老花鏡拿在手裏,什麼也沒敢說。最後,把怯懦詢問的目光投向兒子。

紮根看了看母親,黯然無奈地移開了。及至,又和父親的目光碰在一起,心裏格登一下,慌忙低下頭,眼鏡滑到鼻尖上,手抬起來卻沒敢扶。不知道父親陰森、冰涼、深不可測的目光裏隱含著什麼。

“回家你少穿這身亂開口子的‘洋服’,別給我丟人現眼!這些汙七八糟的是洋鬼子的東西!家裏行不通,看不慣!入鄉就得隨俗!還有這煙,”羅青海惱怒地說到這裏,抓起香煙丟在紮根麵前的桌麵上,“我抽不了,也沒那個福分,你拿回去!”低下頭,不看他了。

原來,是紮根這身灰色的西裝刺痛了他那根封建保守的神經。就連這用來孝順他老人家的香煙也成了他惱火下的犧牲品了。

娘倆都明白了。

“這!……”紮根愣怔了,尷尬地站在那兒不知說什麼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