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四下漂泊,久已遠離故鄉。比起後來到過的任何地方,故鄉武漢給我留下的印象已漸漸模糊了。奇怪的是,它越模糊,反而越顯得深刻,不得不使我若有若無地感到一縷淡淡的哀愁。
我生在湖北黃陂鄉下,嬰年記憶已漫漶不清。六七歲到武漢,上學讀書,接著經受對於兒童最是不幸的喪母之痛,它預示了我隨即背井離鄉的命運。日本人打來了,隻身流亡大後方,長期做著有家歸不得的遊子夢。九年後承抗戰勝利之賜,得以偕妻攜女複員歸來,這時我已長大成人。迎接全國解放和新中國成立不久,我又告別故鄉北上,此後很少回去過,隻有偶爾幾次探親訪舊之行,心裏一直還裝著住在那兒的唯一的胞姐,和幾位推心置腹的童年老友。
武漢在中國,處於中心的地理位置,與四麵八方的通都大邑保持等距離。它的輪船往東航向上海,往西航向重慶;它的火車往北開到北平,往南開到廣州。這些便利的旅行條件,我兒時從沒有享受過;當時最令我難忘、至今一直令我神往的,卻是從武昌到漢口一次曆時半小時許的輪渡。每當船一離岸,便從擁擠的乘客中間,站出了一位衣冠楚楚的長袍客,他用右手指著左手拿著的小商品(大抵是“虎標萬金油”之類),口齒伶俐地宣講著它的種種好處;接著便是相應的推銷活動——他把時間掐得很準:貨款兩訖,船即靠岸。看來,輪渡既讓我欣賞浩浩蕩蕩大江東去的壯美,還常常為我提供觀察人情世態的機會和趣味。記得“一二·九”運動期間,我在武昌念初中,一天跟著高班同學們到省交通廳靜坐示威,要求政府恢複被勒令停開的輪渡……;據說政府禁止武昌學生過江,是怕他們和漢口學生會合北上,去同平津學生一起鬧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的政治活動,可也是大橋建設以前的故事了。
離開武漢多少年,忘不了武昌的黃鶴樓、抱冰堂和蛇山,那裏有我遺失了的童年的幻想;忘不了漢口交通路的書店,我在那裏站著閱讀過呼籲抗戰的書刊;忘不了江漢關的大鍾,我當年正是在它沉鬱的當當聲中,第一次黯然離開了故鄉;還記得漢陽鸚鵡洲畔,我複員歸來,賦閑待業,和多年不見的老友鄒荻帆、伍禾、冀汸、曾卓、胡天風等短暫歡聚後旋即星散。這些往事,一一經過我的腦海,都像彗星一樣,總要拖著長長一條悵惘煙雲的長尾巴。
武漢,我的故鄉,我忘不了你性格分明的大暑和大寒(武漢位於中南區北部,冬季一般不生火爐,室內溫度常低於北方),忘不了你又快又響的熱心快腸的談吐節奏;說來見笑,其實你的哪個遊子又不是像我這樣:盡管離你再久再遠,依然要常常想起兒時吃不厭的米粑和麵窩,想起過客個個讚不絕口的三鮮豆皮,以及什麼珍饈也比不上的粉藕煨肉湯。然而,這一切已不過是我的褪色的記憶了。“別來世事一番新,隻吾徒猶昨”,我仍對陳年往事津津樂道,戀戀不舍,豈不令年輕的同鄉大跌眼鏡麼?
武漢,哦故鄉!想來你已不再是你原來的樣子,你完全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了,雖然你過去流動的風采仍凝固在我心中,而它仍不過是我對你的濃鬱懷念的沉澱而已。一想到你,故鄉,任何遊子都不會不若有若無地感到一縷淡淡的哀愁。古詩有雲,“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難道是因為遊子他老了,老到步履維艱,已無“落葉歸根”的盼望麼?盡管如此,隻要這點“淡淡的哀愁”還留著,你在他心中越模糊越顯得深刻的影像,我想是永遠也不會磨滅的。
2005年元旦前夕
刊於2005年《長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