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輯賴有佳茗似佳人(1)(1 / 3)

風流茶說合

十六世紀一位阿拉伯詩人作詩吟詠,力勸情婦們喝咖啡催情,詩人吹牛說喝了咖啡可以鬥四十名騎士,擁五十位美女。其實未必。現代醫學已證實,男人常喝咖啡有生殖力減退之虞,所以說咖啡是害人的,“但咖啡館內咖啡之外還有茶,”董橋先生說,“茶也害人。中外論茶有褒有貶,研究起來資料不少。結論還是張大複所說的那句話:‘天下之性,未有不淫於茶者也。’”

茶怎麼害人呢?“中外論茶有褒有貶”,先說貶的吧。

劉貢父知長安,與妓茶嬌者狎,大概狎得忘了我,忘了早晚,及歸朝,已是日上三竿,其文朋詩友之歐陽文忠訝之,“何故起遲?”貢父曰:“自長安來,親識留飲病酒,故起遲。”文忠先生趨前鼻嗅,哪裏有酒氣?全是紅袖添的茶香!於是笑:“非獨酒能病人,茶亦能病人也。”茶中亦有咖啡因子,它當然也會催情,當然也會在男女情事上添一把火。南宋有水茶坊與花茶坊,水茶坊是:“娼家聊設桌凳,以茶為由,後生等甘於費錢,謂之幹茶錢。”花茶坊是:“杭州之大街有三五家開茶肆,樓上專安著妓女,名曰花茶坊。”水也好,花也好,都是男女情事的物媒,更何況有簾相隔的茶坊這種半封半開的載體,花年華水年華的男女也是沒辦法不發生點事的。董橋先生曾在下午茶的故地英國呆過,他介紹說:英國的許多刊物至今還刊登不少中產婦女勾引勞力壯漢喝茶上床的豔事。這是茶之功啊,一杯可雅可俗的茶,能讓那些涔涔香汗的中產淑女泯滅階級的差別而與下層勞力融為一體,這當不是西方小說家之虛言吧。在我們東方,讓放牛郎董永娶上神仙七姐妹中的七小妹,據人考證,這是窮作家夢幻中的意淫。而西門慶與潘金蓮在茶館裏喝茶喝到一塊,這是真的。西門慶到得紫石街王婆開的茶坊來:“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便遞與這婦人。”兩人“吃罷茶,便覺得有點眉來傳情。”你看啊,茶中的咖啡堿起作用發效力了。“朱唇啜破綠雲時,咽入香喉爽紅玉,明眸漸開橫秋水,手撥絲簧醉心起。”一個濃睡微醒的美人,喝了一盞綠茶,便臉生紅玉,眼橫秋水,生動起來了,更何況已處在興奮中的潘金蓮呢?拋開道學家的宿見,潘金蓮見著魁梧清秀的生猛漢子,趁著嫋嫋茶香動動春心,也是無可指摘的。茶隻負責動人春心,它不負責人品,茶質由茶來負,但人品要人來負,是濫情還是純情,你自己負責。這點,怪不得茶。潘西兩人的事,要怪就怪酒,因為兩人若以喝茶始,到喝茶止,煞幾是動乎情止乎禮,怪的是兩人喝茶之後要去喝酒:“西門慶自在房裏,便斟酒來勸婦人。”這不,壞事了。風流茶說合,下流酒說合。

風流下流,茶酒說合,雖非絕對,但大體上是對的,這不是褒茶貶酒,是其生性本然。茶酒皆催情,但茶淡酒濃,茶要雅一點,酒要俗一點,茶在男女情事上,比酒的韻事要多,爛事要少。唐詩人劉禹錫有詩:“溪中士女出笆籬,溪上鴛鴦避畫旗,何處人間似仙境,春山攜妓采茶時。”此中情景,你不心醉麼?最讓人欣羨的是鄭板橋,這位人到中年日過午的老漢,曾在揚州郊外春遊,口福不淺,豔福尤不淺,春遊遊得正是口渴,忽有精靈似的江南少女喚他去喝茶:“湓江江口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築牆茅蓋屋,門前一樹紫荊花。”在江南郊外,這樣絕色的韶華女子喊你去喝茶,你能不去嗎?讓人心醉得要死的是,這位名為五娘的二八佳人,因此茶緣而日日給板橋先生沏茶磨墨了。這真讓人吧唧吧唧咂舌吞津。曾被譽為“富春江上神仙侶”的鬱達夫與王映霞,因緣得合的也是茶啊。鬱王首次見麵的情景是這樣的:“從樓梯口突然傳來幾聲標準的杭州口音,隨聲喊著‘百剛’,等到這一位來訪者出現在我們房門口時,我就到後麵去倒了一杯茶來,先遞給了孫先生(即孫百剛),然後再由孫先生遞給了來客。刹那間,想起了孫先生給我介紹的,是一個好熟悉的姓名啊。”好熟悉的是誰?鬱達夫也。鬱達夫記其時其事的日記更有味,他看到王映霞遞茶時的嬌羞模樣,頃刻間為之傾倒:“醉了,啊啊,可愛的映霞,我在這裏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裏憶我?”

茶無水則華難發,水無茶則味不出,茶水交融與男女交融便是天意天理了。非但名士淑女如是,紅男綠女都憑茶傳情以茶為媒的。陸遊在《老學庵筆記》中記湘地風俗說:“辰、沅、靖各州之蠻,男女未嫁娶時,相聚踏唱:小娘子,葉底花,無事出來吃盞茶。”這種表白多大膽啊,比熱茶還熱烈的。東西南北各地,滿漢回藏各族,均以茶作愛情之藥引子,婚姻的定信物,《聽雨叢談》中說:“今婚禮行聘,以茶葉為幣,滿漢之俗皆然,且非正室不用。”茶是淫的,茶更是貞的。清代曹廷棟《種茶子歌》雲:百凡卉木移根種,獨有茶樹宜種子,茁芽安土不耐遷,天生膠固性如此。說的是茶性堅貞,不可移植,移植不複生也,“故女子受聘,謂之吃茶,又聘以茶為禮者,見其從一之義也。”所以《醒世恒言》中柳氏女對她爹說:“從沒見過婦人家吃兩家茶的。”柳氏女曾吃過陳家的茶,陳家窮,他爹要悔婚了,要另攀高親了,柳氏女便借茶這麼說話,這話很有力量的。這又印證了張大複的那句話:“未有不貞於茶者也。”

茶有淫性,更有貞心。這好啊。好茶的標準當如此。意大利學者給好女人定的標準是:寺內端莊,房內狂放。如是,茶即婦女啊。所以,愛情是可以以茶來驗證的,有人研究了,可以用茶來測試愛情:你喜歡喝什麼茶?A綠茶,B紅茶,C香橙茶,D奶茶。測試結果是:A者,你是專一型的情人;B者,你是熱情型情人;C者,你是甜蜜型情人;D者,你是奉獻型情人。

你喜歡喝什麼茶呢?無論你喜歡喝什麼茶,你都應當有好茶具盛之,而且,你當小心輕放,日本茶道鼻祖紹鷗說:“放茶具的手,要有與愛人分離的心情。”很多人沒有這種心情了,惜乎。

準風月談

十九世紀英國一位公爵夫人發明了下午茶,將閨秀名媛從臥室、廚房、客廳牽引到茶肆茶寮茶館裏去了。這也是一種女權的解放,從相夫教子中解放出來了嘛。這當然就會影響一些男人的生活,有人就叫喊起來:淑女仕娘到館子裏去湊堆子,談些風花雪月,算什麼話?又說:“英國家庭生活勞人傷神,正是家家戶戶窮吃茶這件混賬事惹出來的”。聽到這話,我就有點氣,如果我是一個酒徒,肝腑裏漾蕩著酒精,那我就會操起一根哨棒,追著這位衛道士,亂棒將其打出地球;但我不是酒徒,我隻是位茶奴,我的心腸裏浮出的是溫柔的茶水。我喝我的茶,連啐他一口的想法都同香茗一道咽進了肚裏去。

本來茶杯裏隻是升騰著平和靜氣的芬芳,這位“英帝國分子”的話,倒讓人想起了這隻香櫞小杯裏寸水興瀾、曾生發的種種風波。清朝狀元郎王雲錦在春節這個“節假日”裏與家人喝茶、玩葉子牌,忽然掉了一張,再也尋不著。一日上朝,雍正帝問他假期裏搞什麼“活動”?王狀元如實說是喝茶玩葉子牌,雍正甚是高興,說王雲錦不愧為狀元郎,小事不欺君。隨即從衣袖中拿出葉子牌還給他,正是失掉的那張。雍正慈愛的麵容卻讓王氏內心倉皇,自此,他每次端起茶杯,都感到茶水在跳蕩。還好,“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這不是他說的,他那次啥話也沒說,隻說:小姐,上茶;隻說:出牌噠,我和了。隔牆有耳,不隔牆也有耳,隔了一張肚皮就是耳。老舍的《茶館》裏就掛著“莫談國事”的牌子,但偏偏有些人不聽。明代的李贄本來是個茶癡,與茶是“朝夕惟汝”,打算在茶中安度一生的。但他沒做到,常愛亂張口,張口讓茶進去就夠了,張口讓話出來幹什麼呢?他忍不住多嘴,結果七十多歲了還被投獄,慘死獄中。“文革”中,吾鄉有位沉默功夫上佳的老先生,遠離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看庭前花開花落,任天上雲卷雲舒,本來對什麼都不置可否的,但禁不住一位同事的盛邀,到茶館裏去交心。心交了未及半頁紙,尚沒全交,一出茶館,得,栽進“禁閉室”去了,栽進“現行反革命”隊伍中去了。曾國藩是一代“中興名臣”,自然也是個老狐狸,他在家裏喝茶就喝茶,幾乎不談大事,家書中尤如是,“大二三諸女已能做大鞋否?”這話曾被人大加撻伐。“夫以掌天下權衡之中興名將,不談國事,不講仁義,乃拳拳不忘諸女做大鞋、弟輩養豬種竹,不符其身焉。算什麼東西?”倒是林語堂是曾氏之真知心:“今人抒論立言文章報國者滔滔皆是,獨於眼前人生做鞋養豬諸事皆不敢談,或不屑談,或有談之者,必詈之為不革命,結果文調愈高,而文學離人生愈遠,理論愈闊,眼前做人道理愈不懂。”

英國的衛道士不準婦女去茶館聊家長裏短,這人太霸道,不理他。長沙的茶廣告刷到立交橋上了:天下沒大事,先搞咯噠(這個)一杯,這話可信。這話還可以延伸,天下有大事,也可搞咯噠一杯。要開發哪個開發區,要關閉哪家汙染企業,會議室裏去談嘛,會議室的空調效果蠻好的;要判決什麼案子,爭訟誰是誰非,也是審判庭裏的事情;伊拉克局勢如何穩定,伊朗核問題如何解決,美國有國會,聯合國有圓桌會議廳,都到那裏去談好了。董橋先生說:“我從來不懷疑政治的現實意義,我也始終肯定經濟的力量和價值。但是,政治經濟盤算的是怎麼支撐到這個星期六的中午一點鍾,文化理想營造的則是可以延展到下一個世紀的精神世界。”他說:“到了周末,衣上的征塵已消,酒痕已幹,合當好好聽聽雨後深巷超越的、空靈的賣花聲。”董先生這篇名為《讓政治經濟好好過個周末》的大作寫於1986年,那時好像還沒有實行雙休日,現在已是雙休日了,所以政治經濟不必撐到星期六下午一點鍾,撐到星期五下午五點半就得了。餘下的時間,就讓英國的女士

們到茶館裏去談巴黎時裝的新款吧,也讓我們這些男人們去談談“諸女做大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晌。”

酒是多事的,茶是了事的。不管酒壯英雄膽,還是酒激莽漢肝,政治家都是怕的。怕英雄在酒精作用下出事,比如宋江造反詩就是在酒醉後亂塗的;也怕莽漢在酒精作用下去擾亂社會治安。所以史冊間不乏禁酒令;但從來沒有過禁茶令。凡深謀遠慮的政治家都大力倡導茶的。宋徽宗趙佶,深知茶道撫複人心,助益統禦,親撰《大觀茶論》:“天下之士勵誌清白,不以茗茶為羞,可謂盛世之清尚也。”將茶道與盛世相提並論,趙宋見識深遠。喝茶人愈多,說明人的幸福指數愈高,此其一也,其二是,人皆“吃茶去”,不妄為焉。誠如作家韓素音所說:“茶是獨一無二的文明飲料,是禮貌和精神純潔的化身。”英國那位罵名媛去喝茶是無聊的家夥,真是個糊塗蟲,到底做不成政治家。乾隆亦很懂這個。臣子說,國不可一日無君;乾隆說,君不可一日無茶。他本人沒茶,他心不安,天下人沒茶了,他心更不安。魏晉玄風熾盛,玄談按理說是沒事的,既不對人也不對事,但魏晉酒風亦太盛,酒風即或與玄風緊緊相連,也會出事,所以才有天天清談玄遠的嵇康也掉命。別以為酒風隻與時事相連才會出事。茶不然,失意人喝茶,可安其心,得意人喝茶,可靜其心。世間之事,當是兩種人給鬧的,一是得意忘形的人,如袁世凱,一是失意落魄之人,如洪秀全。用嫋然茶香、恬然茶水滋潤了其氣性,則太平多了。孫中山先生倡導茶為國飲,其中固有先生愛茶之心

於此處顯影,更有先生政治家的深意存焉。

一杯苦丁茶,或者一盞烏龍茶,或極苦或甚甜,有滋味焉。尤有滋味的是如名僧懷信所說的:“跣足清談,袒露諧謔,使喚童仆,要水要茶。”清談好啊,諧謔好啊,既不端肅若羅漢,也不流氣如阿飛。茶有味,談有味,誠所謂“味在味中”。吾之前輩謝石先生曾給我擬贈一聯:“味在味中求吾味,才不才間過此生”。上句最切我心,下句有點不合我情。謝先生曉得我曾愛弄些雜文,所以給我下句。其實我現在不太愛耍文字,也根本無才,無所謂“才不才間”,隻好苦丁茶與烏龍茶。因此,我篡改了謝先生之聯語:味在味中求吾味,茶與茶間過此生。裱之牆頭,日日校以心情。

茶裏綺思

西班牙詩人貝爾凱爾認為什麼都不能讓詩歌死去,要之,詩隻是與美人同命運:“隻要還有一個漂亮女人活在世上,詩歌就不會滅亡。”詩人與美人幾乎是二位一體之物,沒有綺思就沒有詩思。佛人對詩人是一種反動,認為有了綺思就沒了佛思,把美人當我佛之大敵,將其說得十分難堪:“頭中有腦,腦者如泥,臊臭逆鼻;目者是池,決之純汁,鼻中有涕,口但有唾,腹藏肝肺,皆爾腥臊……”而究竟我佛也是美人的俘虜,君不見佛中菩薩個個都是豐腴美豔,迷人得很,豐韻的觀音菩薩坐的是聯想豐富的“蓮花寶座”!想來,科學家見美人隻是如見肉與骨的框架與結構的罷,其實也不然,醫家李時珍總是在望聞問切當中浮想聯翩,其為打嗝與小便淋痛開的藥方是:“噎塞不通,寡婦木梳一枚,燒灰,煎服。小便淋痛,多年木梳燒存性,空心冷水服,男用女,女用男。”伍立楊先生說《本草綱目》中:“李時珍綺麗的念頭像開在茂密荊棘叢上的野花,不失生動火勃的野趣。”對於佳麗態度,詩家佛家乃至醫學家是有劍走偏鋒之病的,卻都是綺思綿綿,茶人呢,麵對色形同存味香俱在的佳茗,如風行樹葉,蓮生水中,也就油然而生“從來佳茗是佳人”的春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