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輯伴茶聖(2)(1 / 3)

涼處快

東坡兄跟茶一樣,當然也是沸騰過的。1057年,二十一歲的東坡兄在歐陽修先生主考的禮部貢試裏,脫穎而出,一把被朝廷摘下,好像一片好茶葉從眉山故樹上摘了下來。如是年輕如是青春,真是一片好雨前清明茶啊。東坡兄是中國好茶係列裏特香特醇的一葉。

好茶都不容易。好茶都經過日曬雨淋,經過砂鍋炒,沸水泡。東坡兄還真熱過,中舉那些日子,東坡兄周圍氣候,幾乎接近沸點。大宋的最高領導說了:蘇軾與蘇轍,這是老天給我送來的倆宰相啊。衝這話,東坡兄赴湯蹈火,縱身跳進了政治漩渦的滾燙水中,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篇又一篇策論自腹中迸發,結果熱度過高,給燒壞了。北宋黨爭,新法與舊法鬥法,東坡兄隻有熱淚兩行,被逐出京門。東坡兄作為好茶,他不但熱過,更被炒過。烏台詩案,他被炒得夠嗆,他甚至懷疑他不是一片茶,而是一隻雞:“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一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怎麼就是“現行反革命”了?關在牢裏的日子,心裏總是突突撲撲地跳,比一隻受驚的小鹿跳得更快,自己還是那彌漫香氣的茶嗎?簡直是一隻馬上將投入湯火中的雞了。

此後,東坡兄像君山銀針,在朝廷那隻尺水興波的杯中起起伏伏,沉沉浮浮,也曾被寵過,也曾登高過,也曾一朝身到鳳池棲,吏部尚書、禮部尚書都幹過。可是,晚年的東坡兄在給自己一生做總結的時候,回顧往事,他問自己:何處讓生命綻放芳華?何時得享人生快樂?“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一生功業何在?平生最得意是在何處?都是在被晾在一邊之時。

好茶,都必須經過熱水泡,但沸騰的茶,不好喝,燙人哪。真正解渴、沁人肺腑,還得待茶漸漸涼。東坡兄在黃州,那可叫涼啊。出東京,渡黃河,過淮水,浮長江,進湖北。杜甫到成都,一間破茅屋,好歹是自己的,東坡入黃州,寄命無所,隻得在一間寺廟棲息。地荒涼,職務也涼快得很,隻是一個團練副使,嗬嗬,副職啊,一邊涼快去吧。

東坡兄在黃州盡享清涼。午茶一杯,茶後就睡:“食罷茶甌未要深,清風一榻抵千金。”深夜了,月白風清,睡不著,那就半夜找朋友喝茶去:“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友人寄來包好茶,不可辜負,好茶得配好水,那就背著爐灶與竹壺:“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朋友沒寄茶來,怎麼辦?自己種茶吧。東坡兄在寺院東麵土坡上,揮鋤墾荒,劈出了獨步天下的一塊文化園圃、文人樂園,冬種蘿卜夏種瓜,向陰之坡植好茶。茶種是佛門中人給的:“不令寸地閑,更乞茶子蓺。”有什麼茶比自己親自種的更好喝呢?“何如此一啜,有味出吾圃。”更有好玩處,約三兩知己,雇一葉扁舟,去尋三國周郎之赤壁吧,什麼金銀寶貝,什麼榮華富貴,什麼高堂玉宇,都是別人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此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夕貶潮陽路八千”,潮陽與惠州,都在嶺南,都遠離熱鬧中原,都遠離政治中心,東坡兄再次被邊緣化了,嗬嗬,又被晾一邊去了。涼好啊,“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廣東某涼茶是名茶,這茶味道在何處?全在涼字上。五髒內煮腸內熱,頭昏腦漲麵發燒,喝上涼茶略可醫治頭腦發熱肝火旺盛!該茶繼承的是東坡兄的涼精神?也許是吧。東坡兄到惠州,貶謫的文件有如召回嶽飛的令符,一個接一個,這文件剛收到,還沒落腳,另一文件又已到達,還得繼續遠行,朝廷的溫度一次比一次涼。東坡兄一路上什麼都不想,隻想喝茶:“日高人渴漫思茶”,有了茶的慰藉,心裏那個美啊,睡夢中都在笑:“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

惠州瘴癘荒涼地,你還春睡美?再叫你去荒涼更荒處。一份貶書,東坡兄漂洋過海去了天涯。如果說,黃州是東京的邊緣,那麼惠州就是邊緣的邊緣,而海南島呢,是最邊緣了,看你還美不?還美!“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東坡兄人被晾到了最邊緣,茶就喝到了最佳處,領略到了苦茶的真味,也領略到了人生真諦。“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自己打水來泡茶,味道特濃鬱;“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這日子與神仙有得一比:“寄與青雲欲仙客,一甌相映兩無塵。”為什麼?因為:“香茶嫩芽清心骨,此懷無處不超然。”熱處超然,冷處超然,權力中心超然,人生邊緣超然,這境界不是喝茶的最高境界嗎?這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嗎?“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橫遭貶謫,誰怕來著?起伏沉浮,誰怕來著?什麼都是以一杯涼茶了卻,真個是也無風雨也無晴了。

太史公司馬遷說: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這也是涼快涼快,涼處有快樂,涼時得快哉的意思。沒有身世一再被涼,東坡兄可能成不了其功業,所以他老來回首人生曆程,得出了一句人生偈語:“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怕是東坡兄從涼茶中領略而來的吧。“金沙泉湧雪濤香,灑做醍醐大地涼。”一個涼字讓東坡兄醍醐灌頂,菩提頓悟。熱好,還是涼好,各人有各人的體察與感悟,如果問東坡兄呢,估計他會說涼好吧:“熱多追捧涼多諷,酸甜苦辣各不同,不識人生真快樂,隻緣心在熱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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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性平和,茶是不霸蠻的。酒是莽漢,有可能強著幹;茶是佳人,不會那麼硬著來。勸酒的,才一杯又一杯,不喝也得喝,不喝?往鼻子裏灌;勸茶的,隻是輕言細語:請君靜坐片時,得安閑處且安閑。

但是,這也不能一概而論,碰到晉代王蒙老兄,不把你肚子灌脹,他不會放過你。王蒙老兄是這麼想的:勞碌平生之小民百姓,得解口渴以清熱火,不可不喝茶;僧道方外之人,得伏睡魔以助禪思,不可不喝茶;落拓之士,得疏胸中塊壘以棲情物外,不可不喝茶。總之,到了王老兄那裏,不喝也得喝。其實,這也是說得通的,有些人不走正路,偏走邪路;有些人不做人,偏做鬼,對這些人,當然可以運用霹靂手段,對他霸個蠻。

蒲鬆齡也是個霸蠻叫人喝茶的人。蒲兄之霸蠻,不是王兄之霸蠻。王兄霸蠻,有點政委的意思,他是想叫人不要往酗酒的邪路上去,而往愛茶的幸福大道上走;蒲兄呢,卻是文人做生意的意思:兄弟,你滿腹華章,卻堆在肚子裏盡是濁氣,先喝我一杯茶吧,把那華章引出來。在蒲兄那裏,人人都是文學大家,滿肚子的文學,需要茶來接引,才能出得來,這好比是抽水機抽水,若要抽水如泉湧,先得往機子裏麵舀一小勺水做水引子。

王蒙兄霸蠻,是願者上鉤,你來我家,我才灌你;蒲鬆齡兄霸蠻,是攔路剪徑,他去路徑,捉客喝茶。他燒一大壺茶,提到村頭大樹之下,那大樹下是南來客與北往客必經的要津。有客來此,他一手端茶杯,一手扯衣角:坐,請坐,請你喝我這杯茶!不喝?那不準走!

蒲鬆齡兄也真夠霸蠻的。

他霸別人的蠻,緣自別人霸了他的蠻。他一個文人,家累書香,何曾想過到這半路上,幹這“剪徑”勾當?“五十餘猶不忘進取!”這“進取”兩字,本來是個褒義詞的,被人弄壞了,這就好比我們現在“進步”兩字。誰不思“進取”?誰不想“進步”?蒲鬆齡兄想“進步”,所以,考啊考,考啊考,“佳人問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蒲兄考到五十一歲,依然是名在孫山外:“風簷寒燈,譙樓短更,呻吟直到天明。伴倔強老兵,蕭條無成,熬場半生,回頭自笑蒙騰,將孩兒倒繃。”這個想“進步”的倔強老兵,那麼苦熬半生,想的是啥?是想公款買單,到酒局裏喝酒去嘛,沒想喝茶!蒲鬆齡兄霸蠻想“進步”,有人霸蠻不準他“進步”,胳臂扭不過大腿,他使出奶力霸蠻,人家卻隻要勾個小指頭,霸個小蠻,就可以把他弄得“呻吟到天明”。

蒲兄沒奈何,就到路上霸蠻叫人喝茶來了。不去教書的日子,每天一大早,“攜一大磁罌,中貯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他一個人坐在大道中央,打坐在大樹下,“見行道者過,必強執與語。”不論生與熟,都給我坐下!不坐?我給你茶喝,行不?想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死死地扯住別人的衣角,那情形也是怪滑稽的。扯得住麼?幸好,他帶了一壺茶,蒲兄的腕力肯定扯不住人,最後留住人坐下來,靠的一定是茶力。

這茶當然不是輕易喝得的。林妹妹喝了王熙鳳的茶,鳳辣子就拉住林妹妹不準走了:“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蒲兄扯住人喝茶,都是漢子,不能做媳婦,隻能做談客。那就談吧,那就說吧。談什麼說什麼?隨便談,隨便說,“搜奇說異,隨人所知。”談客說得口幹舌燥了,“渴則飲以茗”,蒲兄就做服務生,在一旁給倒茶。

南來北往客,或南來,或北往,正是渴得很,路旁有老生奉茶,喝吧,喝吧,不喝白不喝。喝了,茶費怎麼付?不要錢。當街開茶館,當路開茶肆的,哪個不想賺錢?這個老頭雖然有強買強賣之嫌疑,卻是一分錢也不收,真是怪人!蒲兄開這家樹下茶肆,什麼都不收嗎?也不,他也收的,他不收票子,他隻收故事。

一個大男人,不去犁田,不去挖土,不去種洋芋鋤麥子,終日坐在樹下跟人扯白話,還倒貼茶水,這是什麼生意,誰家生意是這麼做的?他老婆不來擰耳朵?嗬嗬,蒲嫂特是賢惠。五十一歲那年,蒲兄再次落榜,還想繼續“進取”,蒲嫂就說:算了吧,別去了,你的命不是官,強求什麼?若是強求得來,你也早該是省部級幹部了。“君勿須複爾!倘命應通顯,今已台閣矣。山林自有樂地,何必以肉鼓吹為快哉。”蒲嫂真是個好嫂子。蒲兄那清早一大壺茶,都是蒲嫂半夜喊天光,四更裏起來燒柴火燒的;蒲嫂看到蒲兄坐在樹下,日曬雨淋,她從自家屋子拆了幾塊門板,支起了棚架,叫蒲兄拿出臨時代課教師的工資,買來棚蓋,蓋起茶棚來。蒲兄這個茶棚估計比他家的茅屋要好,最少門好進多了啊。蒲兄家住的也是棚戶區,“農場老屋三間,曠無四壁。”他借了堂兄一塊門板,將房子分成內外間,那門呢,窄,錯身過門,一人若進,一人得讓。那時房價也這麼高麼?其實價高價不高,不好說的。沒錢,再低也高;有錢,再高也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