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緊緊閉著她的嘴。無論我和小阿姨怎麼叫她,她都不應了。
我覺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著一口氣在嘴裏,不呼也不吸。那緊閉的嘴裏一定含著沒有吐出來的極深的委屈。
那是什麼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大的委屈,生和死的委屈緊緊地含在嘴裏了。
媽永遠地閉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對我們一訴衷腸。而我又始終沒有認真傾聽的耐心,隻好帶著不願再煩擾我們的自尊和遺憾走了。我隻想到自己無時不需要媽的嗬護、關照、傾聽……從來也沒想過媽也有需要我嗬護、關照、傾聽的時候。
我親吻著媽的臉頰,臉頰上有新鮮植物的清新。那麵頰上的溫暖、彈性仍然是我自小所熟悉、所親吻的那樣,不論在任何時候,或任何情況下,我都能準確無誤地辨出。可從今以後再沒有什麼需要分辨的了。
為什麼長大以後我很少再親吻她?
記得幾年前的一天,也許就是前年或大前年,忘記了是為什麼,心情少有的好,我在媽臉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至今我還能回憶起媽那幸福的、半合著眼的樣子。為什麼人一長大,就丟掉了很多能讓母親快樂的過去?難道這就是成長、成熟?
現在,不論我再親吻媽多少,也隻是我單方的依戀了,媽是再也不會知道,再不會感受我的親吻帶給她的快樂了。
她那一生都處在亢奮、緊張狀態下的,緊湊、深刻、堅硬、光亮、堅挺了一輩子的皺紋,現在鬆弛了,疲軟了,暗淡了,風息浪止了。
從我記事起,她那即使在高興時也難以完全解開的雙眉,現在是永遠地舒展了。
她的眼睛閉上了。
真正讓我感到她生命終止的、她已離我而去永遠不會再來的,既不是沒有了呼吸,也不是心髒不再跳動,而是她那雙不論何時何地、總在追隨著我的、充滿慈愛的目光,已經永遠地關閉在她眼瞼的後麵,再也不會看著我了。我一想起她那對瞳仁已經擴散,再也不會轉動的眼睛,我就毛發悚然,心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媽就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媽還給我削蘋果呢。我相信我能從無數個削好的蘋果中,一眼就能認出她削的蘋果,每一處換刀的地方,都有一個她才能削出的弧度,和她才能削出的長度,拙實敦厚;就在幾個月前,媽還給我熬中藥呢……我翻開她的眼瞼,想要她再看我一眼。可是小阿姨說,那樣媽就永遠閉不上眼睛了。
媽,您真的可以安心地走了嗎?其實您是不該暝目的。
從火葬場回來後,我拿起媽昨天晚上洗澡時換下的內衣,衣服上還殘留著媽的體味。我把臉深深地埋了進去。
我就那麼抱著她的衣服,站在洗澡問裏。可是媽的體味、氣息也漸漸地消散了。
我一件件撫摸著她用過的東西,坐一坐她坐過的沙發,戴一戴她戴過的手表,穿一穿她穿過的衣裳……心裏想,我永遠地失去了她,我是再也看不見她了。其實,一個人在54歲的時候成為孤兒,要比在4歲的時候成為孤兒苦多了。
我收起媽用過的牙刷、牙膏。牙刷上還殘留著媽沒有衝洗淨的牙膏。就在昨天,媽還用它們刷牙來著。
我收拾著媽的遺物,似乎收拾起她的一生。想著,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地結束了,結束在一筒所剩不多的牙膏和一柄還殘留著牙膏的牙刷這裏。不論她吃過什麼樣的千辛萬苦,有著怎樣曲折痛苦的一生。
我特意留下她過去做鞋的紙樣,用報紙剪的,或用畫報剪的。上麵有她釘過的密麻的針腳。很多年我們買不起鞋,全靠母親一針針、一線線地縫製;
也特意留下那些補了又補的衣服和襪子,每一塊補丁都讓我想起我們過去的日子。起先是媽在不停地縫補,漸漸地換成了我……我猛然一驚地想,我們原本可能會一代接著一代地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