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榮村四麵皆山,走陸路無論從哪個方向進出都得翻山越嶺,瀨溪河是進出小榮村的唯一水路。新上任的知縣宣貴昌乘船從水路逆流而上,在萬靈寨白銀石灘碼頭轉船,繼續乘船上行,在上遊的小榮村靠岸。早有一乘滑竿等候河邊,喬村長笑臉迎來,自我介紹,攙扶他下船:“老爺,我們這窮鄉僻壤沒得轎子,隻有滑竿。”請他上滑竿。他揮揮手,不坐滑竿,各自抬步沿蜿蜒的山路攀登。
六月酷暑天,太陽烤得大地冒煙。
宣知縣圓臉黑眉,揮汗如雨,跟差不住地為他打扇,喬村長再三勸說他坐滑竿。他擦抹滿臉的汗水,罩目看老高的山路,對喬村長笑笑,說四川話:“那就道謝囉。”上了滑竿。前轎夫就吆喝:“兩手摸竹。”後轎夫應答:“頓頓吃如。”坐在滑竿上的他沒聽懂,問跟在滑竿旁走的喬村長:“他說吃啥?”喬村長道:“四川話,是吃肉的意思。”他就重複這話,他得努力學習四川話。
山路陡峭,滑竿晃動,兩個轎夫氣喘籲籲。前轎夫喊:“抬頭望。”後轎夫應:“摟起上。”喬村長解釋說:“上坡路,他們是在說要使勁上。”他點頭,饒有興趣地聽轎夫喊話。“天上明晃晃。”“地下水塘塘。”他看見前麵有個水氹。“獨木一根。”“下細小心。”兩個轎夫放慢腳步,走過水氹上搭的獨木橋。
過獨木橋後,走一陣,進了樹林。“歇令行。”“進老林。”滑竿放下了,兩個轎夫到路邊的水溝邊捧水喝。他也渴了,也去水溝邊捧水喝。
喬村長歉意道:“老爺,我搞忘帶冷開水了。”他道:“沒關係,這山泉水涼快,解渴。”又起滑竿後,走了段路,前轎夫喊:“前頭一枝花。”後轎夫應:“那是你的媽。”他看見有過路的婦人,嘿嘿笑出聲來。“之字拐。”“二麵擺。”“左麵靠得緊。”“右麵要抓緊。”走拐彎的路段了。“點心有一盤。”“你吃我給錢。”路上有堆牛屎,有放牛娃騎水牛走過。“多謝把路讓。”“大哥好心腸。”路窄,迎麵過來一乘滑竿,兩乘滑竿緊挨著對過。“天上許多雲。”“地下鬧沉沉。”
路邊山地裏,有群赤裸上身的男人和衣襟襤褸的女人在鋤地,都停下活路好奇地看他,指指點點議論:“嗬,來頭不小。”“俺看啦,一準是個大官。”“儂聽說了,縣太爺要來。”他聽話音南腔北調,問喬村長:“他們都是移民吧?”喬村長擦抹汗,道:“對頭,都是移民,剛來不久。”他點頭:“好,好,是得要多來移民。”又聽見有人咂嘴說:“聶透大,記還來。”這話客家話他聽得懂,是說“日頭大,他還來。”心裏高興,本縣是冒熱前來體察民情的呢。
他來小榮村體察民情,首處是寧徙家。
滑竿終於在一座房院前放下。喬村長道:“老爺,攏了。”攙扶他下轎。他抬眼四看,由衷稱道:“氣派,很像我們閩西老家望月嶺那土樓!”喬村長笑道:“老爺,這就是民婦寧徙新蓋的房院。”
是座半圓形的兩層樓屋。不是當地大戶人家那種院牆比房子高的建築,而是仿效閩西土樓的建法,房子的青磚牆即是圍牆,窗戶高,窗口小,半圓形房院前是老大的院壩,房院居中有塊黑漆匾額,篆刻有“常家土樓”四個大字,匾額下開有大門,有厚實的木樓梯通往樓上其他房間。房院後麵留有空地,房院四周是茂密的竹林。
宣知縣汗濕衣衫,快步走進院壩。喬村長扯嗓子喊:“寧徙,縣大老爺來了,還不快些出來迎接!”擔心寧徙不出屋來。
昨天,縣裏差人來說,宣知縣要來體察民情,順便看望一下遠親寧徙。喬村長就樂顛顛找了寧徙。寧徙卻黑臉說:“我這人不趨炎附勢,我從沒有這個遠親,不見。”他道:“你年輕,也許搞忘了或者是搞不清楚,縣裏那差人說,宣知縣一口的福建話。千拜萬托,你無論如何要給我老喬這個麵子,多年前有個知縣來過小榮村,之後,就再也沒縣老爺來過。這次縣老爺來,是我們小榮村的福分!”寧徙就想,多年前的那個知縣怕是自己的父親呢。
寧徙還是出來了,穿大襟短綢衫,著青色綢褲,長發挽髻,牽著三歲的常光聖和常光蓮,老憨和桃子跟在她身後。家裏增雇了長工和丫環,老憨現今不是長工頭而是管家了,桃子也當了丫環的頭兒。寧徙本是決意不見宣貴昌的,這家夥實在可惡可恨,發誓要找他報家仇。可礙於喬村長所求,老憨又不住勸說,才出門來。老憨說:“不論他姓宣的過去如何,這次判案卻是幫了你的大忙,你應該見。他現今是這裏的父母官,得罪了他,日後的好多事情都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