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發現,是作家、藝術家在觀察、體驗人類社會生活過程中的一種審美認識,也是文藝創作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藝術發現首先要接觸的一個根本性問題,就是藝術與現實的關係問題。古希臘哲學家中“最博學的人物”亞裏士多德,在《詩學》中就用摹仿說來說明藝術是外在世界的反映,是客觀現實的再現,並肯定了藝術的摹仿是真實的。他的老師柏拉圖卻認為世界的本質是理念,對理念世界來說,藝術是“影子的影子”、“摹仿之摹仿”,“和真實體隔著三層”,從而認為藝術是虛幻的、不真實的。然而,亞裏士多德到底批判了柏拉圖的唯心主義觀點,指出事物的本質不能到事物之外去找,而應當在事物本身去尋求。現實世界是真實的,因而反映現實世界的藝術也是真實的。
但是,柏拉圖的理念思想並未匿跡,十七世紀歐洲的古典主義者,從唯理主義的哲學觀點出發,認為理性是文藝創作的源泉。布瓦洛在《詩的藝術》中就指出:在創作中“首先須愛理性”,“一切文章永遠隻憑理性才獲得價值和光芒”,從而給文藝創作製訂了種種準則和規範,要求人物的一舉一動都必須與這樣的準則和規範直接符合。結果在古典主義作者筆下出來的,不是具體的個別的人物,而是某種抽象的概念的化身,正如別林斯基比喻法國的古典主義那樣,“一個鑲玻璃眼睛的蠟質塑像”。藝術發現作為一種審美認識,也是服務於藝術與現實的審美關係的總題目的。這裏,就必須摒除過去的一切唯心主義的先驗說法,而應當從現實生活出發,來探討它的現象、本質及其在藝術創作中的地位和作用。雖然,藝術發現的研究對象,涉及審美認識中一係列複雜過程,但是,研究對象越是複雜,就越值得我們去做一番認真、細致的探討,以助於進一步掌握文藝創作的規律。
一
研究藝術發現問題,首先必須解決作家、藝術家對現實生活的審美認識過程中的一些帶根本性的問題,也就是從區別它同其他種類的發現(諸如科學發現等)對事物和生活所產生、形成的不同美感問題入手,來探討它的審美活動及其本身的內容和內部聯係。
“發現”,顧名思義,就是通過對現實世界的觀察、解剖和挖掘,發現蘊藏在事物和生活內部的那種帶有本質意義的新的東西或奧秘、底蘊,這是一種帶有獨創性的覺察。哥倫布認為,“發現”就是“沒想到”;而亞裏士多德卻說,“發現”“指從不知到知的轉變”,是使劇中人物的處境發生變化的一種方式。為了進一步說明,我們先舉兩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據說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以後,有人對他說:“這沒有什麼了不起,大陸本來就在那裏,正好被你碰上了。”哥倫布便拿起一個雞蛋,讓他給立在桌上,那人擺弄來擺弄去,怎麼也立不起來。隻見哥倫布拿過雞蛋,用力往桌子上一放,蛋殼破了一點兒,雞蛋當然也就立在桌子上了。那人看了說:這沒有什麼了不起,隻是我沒想到。哥倫布說:對,差就差在這一點‘沒想到’上。
第二個例子。蘇聯詩人西蒙諾夫在衛國戰爭時期曾寫過一首《等著我吧》的詩,裏麵有這樣一句:“等著我吧!當黃雨帶來愁悶的時候。”不料報館主筆一直為想把“黃雨”兩個字改掉而煞費苦心,他認為從來沒有用過“黃雨”這種說法的,都是用“悶雨”、“久雨”等。然而他哪裏知道,在下雨而且土壤又是黃色黏土的時候,仔細觀察,雨水的確是黃色的;而且用“黃”這種色彩,更能襯托人物的愁悶心情。
從上麵的兩個例子中,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屬於科學發現;而西蒙諾夫發現黃雨,則屬於藝術發現。這兩種發現,有共同的特征,即他們都是可感的具體對象在主體(人)的主觀意識中的反映、感受、欣賞和評價。科學家用科學的眼光觀察自然界,藝術家用藝術的眼光觀察生活,他們的感覺器官都是由於不同的職業、習慣,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形成並不斷豐富和發展的,他們的活動也都是在各自的帶有社會性的觀念、意圖、目的和功利標準的指導、支配下,去分析和判斷。但是,哥倫布是為了探索自然奧秘而去發現新大陸,而西蒙諾夫則是為了創造藝術品而去發現黃雨,從本質意義上說,西蒙諾夫的“發現”屬於審美活動。他在這整個審美活動中,得到了某種需要性的滿足或精神上的愉快。
由此,我們認為,藝術發現是文藝創作過程中的一種對現實生活充滿藝術情感的獨創性的審美認識。作家、藝術家在現實生活中,憑著敏銳的感受力和深邃的洞察力,通過藝術觀察,獲得了大量的豐富生動的素材,在主觀意識上得到反映,並從這些帶著生活全部的聲音、色彩和迷人的氣息的生活現象中,產生對這些生活現象的美的感受,繼而抓住某些特征性的現象,從中發現那種總是蘊藏在事物的內部,不容易為一般人所覺察,常常被以為是司空見慣、平淡無奇而忽略過去的本質的、規律的東西,發現其某種客觀真理,挖掘出生活的哲理,揭示出蘊含在裏麵的閃光的思想,同時,善於發現那些人物原型的某些鮮明的個性特征。這種既深刻又新鮮的發現,一流於筆端,就成為人們常常說到的“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的東西。在這整個審美過程中,往往伴隨著一種情緒上的激動。在情緒引起激動的同時,給予審美上的評價。所以,越是具有審美能力的人,他也就越具有藝術發現的能力。
藝術發現作為一種審美認識,一種精神活動,它既不可能把對審美對象(現實生活)的反映、感受看成是消極的、直覺的,也不可能離開審美對象所具有的美的客觀屬性,忽視審美過程中一係列複雜的思維判斷行為。總的來說,藝術發現是由審美的主客觀這兩方麵的因素構成的。因為:
(1)生活不能解釋它自身,生活對於藝術總是羞澀的,它不可能把本質暴露無遺地顯現出來,而往往把本質蘊藏在生活現象之中。因而,就必須依賴如馬克思所說的“社會人的各種感覺”,對生活作出審美認識和審美判斷,在感性的形式中同時發現事物的本質。法國女作家喬治·桑說過:“作品內容的豐富或者貧乏,是另外一個問題;至於精神活動的過程,對於所有的作家都是一樣的。”這就是說,創作過程(包括藝術發現過程)是不可能脫離感覺的基礎,而陷入抽象的名理思考。無怪乎喬治·桑說她的《安吉堡的磨工》的創作,“和其他許多小說一樣,是一次散步,一番會談,一個閑暇的日子,一個無法消遣的時刻的結果”。這裏所說的“散步”、“會談”等等,應該指的就是對生活的感覺、發現過程。
(2)審美的主觀感受不是夢幻的,純粹心理和生理的苦悶的,而是由於審美對象(現實生活)的刺激所引起的,它還具有客觀的性質。就科學發現來說,哥倫布不能沒有地球對他產生刺激而發現新大陸;而藝術發現更應如此,假如沒有下雨,同時沒有那種黃色黏土對西蒙諾夫的刺激,西蒙諾夫是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黃雨”的,正如馬克思在談到對貴金屬審美時就肯定它的客觀存在那樣,我們談到藝術發現過程中對現實生活審美時,也應該肯定現實生活的(審美客體)的存在。英國現代詩人艾略特說過:“文藝作品表達情思的唯一方式,是尋找一個‘客觀投影’(objective correlative)。也就是說,一組事物,一個情境,一連串的事故,都會是表達情思的公式。於是,當這些感覺經驗以外的事物出現時,那個情感便被引發出來。”這裏說的是情感的引發,而對於始終伴隨著情感活動的藝術發現來說,也具有同樣的性質。藝術發現也是在審美客體(現實生活)中,尋找“客觀投影”,如果失去了生活,是任什麼也發現不了的。這個道理,是很容易明白的。
弄清楚藝術發現這一審美認識本身所包含的主、客觀關係,也就從基本上把握了藝術發現的內容。這樣,對於下一步探討藝術發現的一些規律性問題(如它的特點及其在藝術創作中的地位和作用),都將有基礎意義。
二
對藝術發現本身所包括的內容的探究,使我們對藝術發現這一概念有著初步的印象。但是,藝術發現本身的內容是相互聯係的,盡管它們涉及的點和麵很多,也很廣,為了把研究推向深入,這就需要按照毛澤東同誌在《矛盾論》中所說的:“事物發展的全過程的矛盾運動,在其相互聯結上,在其各方情況上,我們必須注意其特點。”研究藝術發現本身的特點,不僅是為了更加明確它的概念及其內容,而且是為下一步探討它在文藝創作中的地位和作用打下基礎。
概括起來,藝術發現有以下三個特點:(1)卓見、獨特,富有創造能力。
藝術的生命力在於創造,這個創造是獨特性的,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從審美角度上來講,客觀現實生活裏的美是極其豐富的、多層次的,而且表現出來的程度深淺不同。雖然有些具有普遍意義的美,很容易被人們所發現到,或者用經驗來體會到。比如霧,給人的印象總是灰蒙蒙的,這是經驗。但是這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美,卻往往因某種條件(自然的、社會的)的約束或反射而轉變為另一種美,這應該是無可厚非的。就霧來說,如果有人說它是紫紅色的,一定有許多人不敢相信。這是由於霧是灰蒙蒙的經驗感覺使然的。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在一幅倫敦教堂的畫的背景上,卻恰恰把霧畫成紫紅色的,以致作品在倫敦展出時,這種前所未有的大膽設色,使英國人看了為之愕然,引起爭議。結果,這些人到戶外一看,卻被更大的震驚所瞠目結舌:霧都倫敦的霧果然就是紫紅色的。原來,這紫紅色是因為煙太多和紅磚房建築造成的。於是人們就迷惑不解:為什麼這以前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由於驚歎莫奈觀察之入微,大家就封給他“倫敦霧的發現者”的稱號。莫奈的這一發現可以稱得上是藝術發現,而且通過對象化勞動,把它反映到作品裏去。可見,莫奈是具有藝術發現的眼睛的,才使他的作品富有獨特的創造能力。他的這一偉大發現也正說明了藝術發現具有獨創性的特點。羅丹說過:“美是到處都有的。對於我們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這裏所指出的,就是我們對現實生活中那些富有獨特性的、內在(或潛在)的美,還缺少發現的能力。對於藝術創作來說,藝術發現無疑就更顯得重要了。由於它本身具有創造能力的特點,也就給藝術創作提供了一種特別鮮明、獨特的藝術素材或藝術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