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兔子先生 (3 / 3)

我撿起信紙,重新把它裝回信封,揣在手中匆忙地跑下樓。不經意間竟撞到了樓梯的扶手、大廳圓桌以及沙發,但這些相撞產生的肉體之疼遠不如自己內心的疼痛。我踉蹌地來到大門邊,準備開門。

“昨深,你知道腓亞……”

男人從沙發上起身,焦急地向我走來。

“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一隻手抓著頭發,一隻手迅速擰開門把,瘋了般衝向黑暗,沒有回頭。

身後的那扇門,被用力地甩上,在漫無邊際的夜晚裏,恰若驚雷。

07

夢裏我依舊站在玫瑰街某個店鋪的屋簷下,麵對著一個虛幻的世界而望著自己腳下的小鞋。

玫瑰街的盡頭有一麵大笨鍾,發出一種煮水的聲音。時間那樣短,又那樣長。

最近街巷裏的玫瑰越來越少,大霧卻越來越大。或許這是玫瑰的眼淚,紛飛成潮濕的羽翼氤氳天地,以表示一種眷戀和痛苦。霧裏是一片狹窄到壓抑的空間,就像腓亞描述的那樣令人窒息。有人出現,然後消失,又出現,卻沒有人說話。那些穿著小醜服的魔鬼在以龐大的數量增加,他們表情怪異,瘋狂采摘著玫瑰,然後扔掉,接著又種上大片大片的紫羅蘭和白茉莉。

我的內心很不安。

最近的兔子先生,看起來更為落寞。

他的金色麵具漸漸沒有了光芒,鐵鏽一點一點在上麵蔓延開來,成為盛大而陳舊的傷口。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

我又一次親昵地向他招手。我明白自己有多麼在乎他,就像在乎腓亞一樣。因為在看不見出口與入口的玫瑰街,隻有他能和自己說話。

兔子先生拄著深褐色手杖慢慢走來,穿小醜服的女人和男人故意擠他,撞他。這使得他的步子變得更加緩慢。玫瑰街上空飛翔的鳥群穿梭在雲縫中而投下的束形光線,刺穿了彌漫的大霧,漸漸浮現的是一個蒼白的身影。

“小家夥,真高興又見到你。”

“兔子先生,玫瑰街快消失了,你還沒找到出口嗎?”

“快找到了……但或許又都找不到了。”

兔子先生揉了揉額頭,然後把自己的兩隻長耳朵拉了下來,緊緊貼在金色麵具生鏽的傷口上,像一個失敗的人對自己最後的保護。絕望,懦弱,又無可奈何。

剛剛被光束劃開的大霧又聚合起來。穿小醜服的人群,骨頭在劇烈地拔節,喉管發出一陣竭力的嘶喊,麵目猙獰。

玫瑰街像一座黑森林,滔天翻滾的氣浪,仿佛世界末日般的黑暗。

08

莉香阿姨再次出現在我家時,是我拿到腓亞留下的那封信的第三天。白晝,雲淡風輕,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流過指尖。

母親倒了杯綠茶放到她姐妹的跟前。這個女人已經不是三年前來我家時的那副超市阿姨的裝扮了,她臉上化了很濃的妝,金卷發,一隻手總是不時撥弄著掛在胸前的銀項鏈。我差點都認不出她了,但她說話的腔調似乎一直沒做多大改變,剛一開口就暴露了她的從前。

“麗美,再過一兩天,我就要去加拿大了,臨走前來看看你。”

“看來老祥在外麵打拚得不錯。這下你也可以和孩子一起出去享享福,可苦了大半輩子了。”

“唉,像我們這樣的女人哪會有享福的命,在外麵也得繼續受苦呀,嗬嗬……對了麗美,一直忘了跟你說了,那個姓梅的女人在三年前摔下樓死了。我看那天準是我看花了,阿和是不會做那種事的。”

母親押在眉間三年的愁雲仿佛一瞬間被解開,整個走形的身體更加鬆弛地躺在沙發上。過了半會兒,她才緩過神來看著這個曾經為自己送來傷心情報的好姐妹。

“莉香,一家人在外麵都要好好地過日子嗬。”

“麗美,你也是。多保重哦。”

女人把雙手輕輕按在母親的大腿上,眼中滑過一絲不舍。

此後母親麵對父親,緊閉的情感又開始開放。

每日她又會在漿洗好衣物後更加疼愛地為美人蕉澆水,除草,施些肥料。又會從櫃子裏拿出自己再也無法穿下的裙子,放在懷裏甜甜地笑著。又會在每晚囑咐我一句:“昨深,你爸會晚點回來,你看完電視去睡覺的時候記得不要把門反鎖。”

仿佛這樣的時光一直都在,隻是被一場壓抑的夢雪藏了三年。

或許,欺騙是最好的自我催眠。

父親平日忙於工作,向來與我不苟言笑。最有父愛的一次是他替外出的母親開車到學校,給我送傘。除此之外,他在我心裏一直是一道黑影,冷冷的,寒風一般刮過我的五髒六腑。

我對他存在著恐懼和莫大的怨恨,不隻是他操出竹鞭打我時的冷漠無情,重要的是他背叛了一個深愛他的女人,一個把自己全部青春與自由全都無悔獻出的女人。

腓亞離家出走一個月了,他留給我的信自從上次在他家讀了一半後一直被我放在抽屜裏。每當想起那封信,我就加深了對父親的怨恨。

“昨深,你一定很恨爸爸吧。”

當他終於累倒躺在病床上的時候,竟然破天荒地把我叫到身旁。他用憔悴發黃的手握住我想要掙脫的手,泛白的龜裂雙唇微弱地吐出幾個字。白色的床單幾乎要把他吞噬,隻露出一個頭,日漸枯黃。他眼裏露出男人少有的濕潤與溫情。在蘇打水彌漫的房間裏製造了一種令人潸然淚下的氛圍。

父親得的是白血病。

起初流了很多鮮紅的鼻血,他不以為然,隻說是上了火,就吩咐母親買些下火的中草藥煎服便可了事。這樣拖了大半年,血液不斷從他的鼻孔裏大把大把地湧出,他引以為豪的烏黑秀發也逐漸掉光。母親預感不妙,便硬拉父親碾轉了鎮上的好幾家醫院。

驗血報告下來的那一天,父親被判了死刑。那一天,他連續抽了好幾包的白色中南海。母親哭花了臉,她緊緊拉住醫生的衣角不放。

“已經到晚期了。”

醫生雙手抄在白大褂的口袋裏,搖了搖頭。

父親住進醫院後,母親害怕他隨時會走,便每天拉著放學的我匆匆忙忙跑到病房裏去看父親。而父親總是翻身側著看向擺在窗沿的幾盆美人蕉,和紫羅蘭,那是母親不久前弄來的。

隨後他又躺在床的最裏麵,對著牆壁,始終無語,像不願麵對一些人事。

人總是在將死之時彌留之際才開始審視自己的過去,悔悟曾經做錯的事。恥辱、悔恨、救贖各自找到了寄生的地方,對誰都公平。

這世上終究找不到不曾犯錯的完人。

母親把燉好的雞湯用保溫壺盛著放到床邊,接著從木架上取下一條毛巾在臉盆裏搓洗兩三下後,輕輕地撫著父親枯槁的臉。多少年前,這個看似正經的男人還引誘了一個深愛紫羅蘭的女人為之瘋狂。可憐的女人並為此付出死的代價。此刻,他也已離死亡不遠。

母親把被單掀開一角,又用毛巾擦拭著父親的手臂。那些胳膊,布滿密密麻麻的針眼,骨瘦如柴。之後,母親端好臉盆,神情憂傷地向病房外走去。

“爸爸,你真的做錯了。不僅傷害了媽媽和我,還傷害了腓亞和筱耳。你知道嗎?腓亞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母親就是梅……”

看著父親躺在病床上消沉的身影,胸中突然有股力量強烈地壓製住自己要說出的一個名字。

“梅?梅蘭。”

父親怔住了,臉上突現的神情比剛才母親的還要憂傷。他替我說出了那個死去女人的名字。

“一切……一切都太遲了,爸爸!”

裝在大罐葡萄液注射瓶中的一滴液體還沒來得及向針管的盡頭滑落,另一滴就被帶入深不可測的穀底。

死亡以偉大的姿勢啟動時光的巨輪,乘載或大或小的罪惡遠赴天堂,或者煉獄。

父親不再說話,他的沉默跟他一起睡去。或許,這便是一個人最好的懺悔。

母親在父親過世後,更加瘋狂地照料著那些養在二樓陽台上、走廊過道裏的美人蕉,以及剛剛種下的紫羅蘭,不停為它們澆水,除草,施肥,加新土,像在徒勞挽留住一些已經無法重現的人和事。

我每縫看到她在回憶裏度日,恍若有一根細微尖刻的針刺,紮入我的神經而滲出無止盡的疼痛。

“昨深,原來你爸除了美人蕉還喜歡紫羅蘭呢。在醫院的時候,他就讓我把這兩種花放在床邊供他觀賞,你說你爸是不是挺有情調的……”

母親咯咯地笑著,悲傷與幸福夾雜的臉龐上透露出一種詭異的表情,神經兮兮。

“媽媽!你醒醒好嗎?爸爸不在了,不在了!他不隻愛你,他還愛著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喜歡紫羅蘭,她叫梅蘭,是爸爸的同事,也是我朋友腓亞的媽媽,三年前死去的那個!”

世界仿佛一瞬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聲音,隻剩下男孩凹陷顫動的嘴唇,以及女人裸露在白晝底下的一臉驚恐。

“昨深!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

“昨深!”

我抹著眼淚跑上了三樓,母親漸漸成為我身後失落的背影。我知道,她很傷心。

明白真相的人,往往比沉溺在謊言中的人,傷心欲絕。

母親失聲痛哭,整個眼球泛著血紅色,眼淚像盛夏裏憋了很久的驟雨,停不下來。她推開眼前所有的花盆,包括她曾經為一個男人所癡戀的美人蕉,和剛剛種下的紫羅蘭,像推翻做了許久本該清醒的夢。

廚房響起水壺的悲鳴。

我從抽屜裏取出那封還沒讀完的信件,翻開,又見到了腓亞幹淨漂亮的字跡:

……

昨深,其實那個愛紫羅蘭的男人就是你的父親。

曾經我在某個夜晚透過那扇落地窗看到他開車送我母親回來並吻了她。那天下雨,我又看到他為你送傘。我想了解有關這男人的一切,所以就跟班主任說要做到你旁邊,和你做朋友。

起初我想過要報複你父親,可是後來遇到了筱耳,才發覺我們都隻是一群無辜的孩子。還記得以前我和你聊起卡夫卡的那句話嗎?

“客觀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那些大人們犯下的過錯,為什麼要讓我們承擔?

所以,我放棄了心中的念頭。

我隻想我們能做一對最好的朋友。

請你原諒。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如果也想和我們一起逃離這個大人的世界,請撥打我的號碼,或許我和筱耳還未走遠。

昨深,你真的很好。和你做朋友,我感到幸運。

正在尋找遠方的腓亞

×年×月×日

我深吸了一口氣,憋在胸口,努力抑製住從臉上傾瀉而下的大雨。

隨後,我拿出手機,按下了本應在一個月前就該撥打的號碼。

“對不起,你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內……”

我徹底輸給了淚水。

09

再次見到兔子先生的時候,玫瑰街已經消失。那些店鋪、穿小醜服的女人和男人、紫羅蘭以及白茉莉,也都不見了。

或許,世界原本便是一片空白。沒有花花綠綠,沒有複雜的人事。一切安詳,如泛白的天空,和大地。

“兔子先生,我的朋友都走了,我好寂寞。你找到出口了嗎?”

“再也找不到了。昨深,我要和你在一起。”

兔子先生站在朦朧的霧氣中看著我,手裏握著最後一朵玫瑰花,深紅,像最濃烈的愛。

我飛奔過去,用自己在夢中還是孩子的身體緊緊擁抱著兔子先生,感動的淚花碎成一地璀璨的水晶。

“昨深,一直苦苦想要尋找的出口,其實隻是成長路上的未知。”

他嘴角上揚,溫柔地看著我,眼睛裏發出似曾相識的光芒。

我像是獨自麵對鏡子時,看見鏡中的那個人。

“兔子先生,你究竟是誰?”我抬起頭問他。

他伸出長滿白色絨毛的手把玫瑰花輕輕放到了我的手心,然後緩緩地摘掉臉上的那張金色麵具,微笑著。

眼神清澈,腮幫幹淨,瘦削的下巴留有一顆小小的圓痣。

我不敢相信。

原來兔子先生就是我自己。

原來迷路的一直是我自己。

有路無路都已不再重要,成長的出口原本便是未知。

“昨深,成長的路上,你總會長大。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自己的出口,真的,你會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