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玳瑁對我也漸漸熟了。它不複躲避我。當它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摩著它的頸背,它伏著不動。然而它從不自己走近我。我叫它,它仍不來。就是母親,她是永久和父親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親呢,隻要叫一聲“玳瑁”,甚至咳嗽一聲,它便不曉得從什麼地方溜出來了,而且繞著父親的腳。
有兩次玳瑁到鄰居去遊走,忘記了吃飯。我們大家叫著“玳瑁玳瑁”,東西尋找著,不見它回來。父親卻猜到它那裏去了。他拿著玳瑁的飯碗走出門外,用筷子敲著,隻喊了兩聲“玳瑁”,玳瑁便從很遠的鄰屋上走來了。
“你的聲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親對父親說,“隻消叫兩聲,又不大,它便老遠地聽見了。”
“是哪,它隻聽我管的哩。”
對於寂寞地度著殘年的老人,玳瑁所給與的是兒子和孫子的安慰,我覺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帶著戰栗的心重到家裏,父親隻躺在床上遠遠地望了我一下,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皮。我悲苦地牽著他的手在我的麵上撫摩。他的手已經有點生硬,不複像往日柔和地撫摩玳瑁的頸背那麼自然。據說在頭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經跳上他的身邊,悲鳴著,父親還很自然地撫摩著它,親密地叫著“玳瑁”。而我呢,已經遲了。
從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進父親的以及和父親相連的我們的房了。我們有好幾天沒有看見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親的工作,給玳瑁在廚房裏備好魚拌的飯,敲著碗,叫著“玳瑁”。玳瑁沒有回答,也不出來。母親說,這幾天家裏人多,鬧得很,它該是躲在樓上怕出來的。於是我把飯碗一直送到樓上。然而玳瑁仍沒有影子。過了一天,碗裏的飯照樣地擺在樓上,隻飯粒幹癟了一些。
玳瑁正懷著孕,需要好的滋養。一想到這,大家更其焦慮了。
第五天早晨,母親才發現給玳瑁在廚房預備著的另一隻飯碗裏的飯略略少了一些。大約它在沒有人的夜裏走進了廚房。它應該是非常饑餓了。然而仍像吃不下的樣子。
一星期後,家裏的戚友漸漸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麵。無論誰叫它,都不答應,偶然在樓梯上溜過的後影,顯得憔悴而且瘦削,連那懷著孕的肚子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一天一天家裏愈加冷靜了。滿屋裏主宰著靜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還沒有睡,老鼠便吱吱叫著活動起來,甚至我們房間的樓上也在叫著跑著。玳瑁是最會捕鼠的。當去年我們回家的時候,即使它跟著父親睡在遠一點的地方,我們的房間裏從沒有聽見過老鼠的聲音,但現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樓上,也不過問了。我們毫不埋怨它。我們知道它所以這樣的原因。
可憐的玳瑁。它不能再聽到那熟識的親密的聲音,不能再得到那慈愛的撫摩,它是在怎樣的悲傷嗬!
三星期後,我們全家要離開故鄉。大家預先就在商量,怎樣把玳瑁帶出來。但是離開預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了。我們看見它的肚子鬆癟著。
怎樣可以把它帶出來呢?
然而為了玳瑁,我們還是不能不帶它出來。我們家裏的門將要全鎖上。鄰居們不會像我們似地愛它,而且大家全吃著素菜,不會舍得買魚飼它。單看玳瑁的脾氣,連對於母親也是冷淡淡的,決不會喜歡別的鄰居。
我們還是決定帶它一道來上海。
它生了幾個小孩,什麼樣子,放在那裏,我們雖然極想知道,卻不敢去驚動玳瑁。我們預定在飼玳瑁的時候,先捉到它,然後再尋覓它的小孩。因為這幾天來,玳瑁在吃飯的時候,已經不大避人,捉到它應該是容易的。
但是兩天後,我們十幾歲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熱情了。不知怎樣,玳瑁的孩子們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地發見了。它們原來就在樓梯門口,一隻半掩著的糠箱裏。玳瑁和它的小孩們就住在這裏,是誰也想不到的。外甥很喜歡,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經溜得遠遠地在懼怯地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