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我查遍書架上的詞典,想找出對“老師”一詞的說明;然而,沒有一部詞典的注解,能符合我此刻的心情。我再次將目光投向四川,遙望那些悲劇發生的地方,結果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隻見仿佛有無數道聖光連成一片,升華到似乎是天堂的所在!
啊,我啊,我從不是什麼宗教徒,現在卻變得如宗教徙一般虔誠!我一遍遍祈禱我從未信仰過的神,讓遇難者的靈魂皆升入天堂。
我眼前總是出現這樣的情形——在宗教徒叫作“天堂之路”的路上,相互攙扶地走著男人、女人和老人,那是我們數萬同胞的身影啊!他們背上,或懷裏,是比花骨朵還可愛的兒童。還有,那些被視為花朵的學生——小學的、中學的、高中的。有的,邊走邊背著唐詩或者宋詞——“牆頭細雨重纖草,水麵風回聚落花”、“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那種輕輕的聲音,從“天堂之路”傳下來,分明的,我是聽到了的。
而有的,卻蹲下來整理自己的書包,忽然抬起頭說:“老師,我少了一冊課本!”“別急,天堂裏會補發課本!快跟上,不要掉隊。哪位同學,起頭唱一首歌。”於是我聽到了少男少女們用方言所唱的四川民歌。是的,我確實聽到了,不是仿佛。歌聲是足以使孩子們暫時忘憂的,他們在“天堂之路”上匆匆前行,臉上充滿堅卓毅忍的精神。如同是在跟隨大人們,進行臨時決定的遷徙。我看到在歌聲中,幾乎所有的老師都駐足了,向下界投注著眷戀的目光——他們還能望得到那一處處震後可怕的廢墟嗎?
廢墟底下,埋著他們的丈夫、妻子、父母或兒女。我看到一位教師抹去了眼角的淚花,對他的學生們大聲說:“不要往下看,要朝前看,天堂有震不塌的學校!”轉瞬間,不知從哪裏飛臨了千萬隻孔雀、天鵝、還有仙鶴!喙落千萬朵花朵,將天堂之路鋪成一條花路!啊,十二飛天也翩翩而至,彈奏琵琶,吹著長蕭。啊,那些婀娜的身影,難道不是繆斯和美惠三女神嗎?驀然間天堂之門輝煌地敞開,於是啊,所有行走在“天堂之路”上的我們的同胞,皆長出了天使的翅膀……
他們與靈鳥們,與飛天和繆斯們共赴天堂……
朋友,你聆聽我這自言自語的朋友啊,也許,你同樣是一位老師;也許,你不是;也許,你一生都不會是。但你肯定曾是學生。那麼,請回答我,當你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當你第一次走入教室,第一次對一個陌生人叫“老師”的時候,你可曾想到,正是那一個男人或者女人,某一天,某一時刻,意會舍生忘死地本能般地保護你不受危害?如你的父親所立即做的那樣。如你的母親所立即做的那樣!
朋友啊,也許你難以回答。因為在以前,你也許是不相信的。即使有類似的報導,你也認為是個別的事例。是啊,我以前,和你也持同樣的看法。但是現在,我的整個心靈,一次次受到強烈的震撼。在中國,在四川,在災區,忽有那麼多原本平平凡凡的老師體現出普羅未修斯般的品格,如同聖姆瑪麗婭的化身!
他們要是神就好了……
他們要是神多好啊!
可他們不是。
他們原本隻不過是些普普通通的鄉村老師,縣城老師……
但他們卻以幾乎一至的姿勢,本能的選擇了死亡!
那姿勢就是,伸展開他們的手臂,將盡量多的學生們護在身下!
那隻不過是一種母禽保護雛禽的姿勢啊!
他們的背,並不是神的背,也不是巨人之背啊!
但是血肉之軀對於血肉之軀,居然也能起到神盾般的作用!
我們遠離災區的人們,除了唏噓和悲歎,除了心懷大的肅然和大的敬意,還能再說什麼呢?
化作天使的老師們,帶領你們化作小天使的學生們,在“天堂之路”走好啊!想要飛翔的時候,不妨朝下界回眸一望啊,重建家園,重建校園的事,有你們十三億多同胞呀……
在來的教師節,我相信你們或會看到——在災區,將有一座特別的教師紀念碑矗立著。那是你們長著翅膀的形象,身邊是你們長著翅膀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