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課
在國外一些有名的大學,寫作課是很重要的課。我們這裏重視程度差一些,可能隻有一兩所大學有寫作碩士點。這或許是因為寫作沒什麼“學問”,還因為寫作既很難教,又需要跟實踐緊密結合的緣故吧。總之這門課不利於操作,有些麻煩。
其實國外不僅是著名大學,即便是很普通的大學,也要開設“創造性寫作課”(或譯“創意寫作課”)—這是中國的“硬譯”,其實應該譯成“創作課”才對。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寫作課”了。承擔這些課程的教師大多都是有寫作實踐的作家和詩人們,不然就很難教了。這個課大約包括了所有的文學類寫作,如小說詩歌散文劇本等。他們上課時非常活潑,課堂上主要是圍繞一些具體作品的討論交流,而不能照本宣科拿一本“寫作理論”滿堂灌—注重的是學生的實踐能力,並且要以作品為範例。
實際上寫作教育正因為困難和重要,才要從小做起。初中開始有作文課,接上是高中,到了大學繼續深入和提高,應該是很自然的一個過程。我們這裏雖然沒有中斷寫作課程,但通常采用的是錯誤的方法,所以導致了大學生的寫作能力越來越差,本科生碩士生甚至博士生都有這方麵的嚴重問題。這是有目共睹的。寫作能力一旦下降,閱讀和其他能力也會一起落下來。我們不相信寫作能力特別差的學生,可以在其他領域有什麼傑出的成就。因為這是一個綜合能力的體現。
我們在表麵上似乎很重視寫作,常常要開必修課,其實這種做法也很功利—關心最多的隻是公務員和研究生考試要用到的東西。老師往往是以集體主義的思維方式來進行教學,這就泯滅了寫作中最需要的個體化思維,從內容、思路,到語言態勢,再到用詞、腔調,全都模板化了。這裏已經沒有了任何個人的特征。有時我們也許會盼望從學生作業中看到哪怕一句傻話、天真的話、笨拙荒唐的話,總之是隻有他自己才能說出來的話—沒有,全都像機器人做的,一個程式和調式。即便有人一遍遍地告訴他們寫作要“自由”,可以“越軌”,可惜全都沒用,因為他們從小就生活在那些“模板”裏。
這是社會集體化思維滲透到每一個角落裏的緣故。無法容忍“個體”與差異,也就扼殺了創造。還有一個深層的社會原因:模板是安全的,創造是冒險的。
有人認為現在寫作水平的提高就是那麼回事,不必設立正規的課程,這種學習已經很方便了—網絡時代可以隨便地上網,從發表文字到查閱資料都很容易,網絡上的信息和知識豐富得很。但事實上恰恰相反,越是上網頻繁、不停地利用和依賴它的人,文字能力也就越是低下。
而以前的創作,從閱讀到發表都很困難,比如七八十年代,一個幾千萬人口的大省可能隻有一份文學刊物,再就是一兩份報紙的副刊。書籍太少,沒有多少像樣的書看。現在的文學刊物和報紙多得不得了,圖書館蓋得很大,除了海量的網絡傳播,書店裏的書成山成嶺。網上可以購書,一切似乎都很方便。但是擁有了這麼好的條件,寫作能力卻是普遍下降,遠遠不能和七八十年代相比。
這是因為我們的社會教育和傳授已經出現了嚴重問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強調物質主義商業主義,無法停止灌輸低俗的、劣質的文化內容,它們充斥於網絡小報和電視之中。正因為這樣的價值觀、這樣的東西無孔不入,它們造成的社會傷害也就無可估量。
現在傳播的語言方式也有問題,這是網絡時代和商業時代形成的,是一種最虛浮不實的語言範式。許多文字都是華而不實的小報副刊的口吻,或者是誇張的廣告語態。這些花拳繡腳的句子繞來繞去,卻無法傳達準確的內容。離開了這樣的語言成式,許多人連一篇短文都不會寫。
事實上就是這樣,如果追隨著時代的通用語調往前走,還可以多少說出幾句話;可是一旦回到了個人,回到了自己的語言,也就寸步難移了。常見的是這樣的情形:有人寫起花花草草的文字或許還露不出馬腳,但是讓他寫一篇簡短的、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小文,反而要一籌莫展了。因為他這時無法套用一個時期的語言成式了。
他往那兒一坐
人文教育讓人憂心,但這已經不是大學教育所能解決的,因為這是社會性的,是大環境才能決定的。雖然有時某個小環境也很重要,比如遇到一個好的老師,就會好得多。去哪兒找這樣的老師?他不光要具備豐富的知識,有好的方法,還要是一個優秀的個體,具備強大的帶動力,有示範作用,有人格的魅力—後者才是最重要的。
自古以來,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遇到一位好的導師。為什麼一個有誌向的青年總是夢想到某一個院校去求學?因為那裏有他心目中的一位大師。大師的不同,在於他不僅是掌握了深邃的學問,還具有人格的力量。他往那兒一坐,就有一種非同凡響的氣質將人吸引。或許隻是跟他過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整個生命放射出來的無形能量就會作用於你,讓你久久不能忘懷。
有許多人講過類似的經曆—比如一個很瘦的小老頭,他在海內外很有影響,演講的時候坐在那兒,隻一會兒的工夫,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氛就籠罩了整個廳堂。他開始講話了,語速不快,道理似乎也不費解,但就是有籠罩力,有穿透力,讓聽眾深深地沉浸其間。
現在不光大學裏難尋這樣的人物,就是更高一級的學術場合也很難遇到。相反我們總是看到風頭很勁的“百事通”,他們通常邊講邊議地掉書袋,說一些很時髦的聰明話,極盡勢利和乖巧,浪得虛名。這些人習慣於背誦時代的台詞,注重的是現場表演效果,聽者跟上熱鬧了一場,事後越想越覺得不值。
我們把掌聲送給了這一類人,心裏會感到虧欠。因為究其實質,他們那點學識和見解大多都是書本中、時尚中的投影和反射。最主要的是,我們從中感覺不到人格的力量。
也許我們對教育環境要求太高,但仔細想想這不過是基本的要求。大學麼,總得存有一些傑出的人物。可是眾所周知,因為各種原因,幾十年來我們不停地折騰,折損大師,葬送學問,已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惡果。有的大學已經沒有威信,校園吵吵鬧鬧,再也不是一個讓人敬畏的場所。那裏一切都平平淡淡,上上下下隻對物質利益趨之若鶩。還有一些人經常發出嚇人的尖音,不做學問,無法讓人尊重。
說到大師,他們即便仍然活著,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也會有很大的問題。現在的許多大學越來越集約化、企業化、量化標準化、行政化和衙門化—當然他們會稱自己為“現代化”,還喜歡說“跟國際接軌”—真是荒唐之至。現在已經走入了最膚淺的模仿,掌握的是一種“科學飼養法”,竟然在人才教育領域形成了“出品加工一條龍”。
我們的孩子經過了刻苦奮鬥,最後卻送到了這一類地方,這怎麼了得?
他們離開了
我們沒有躬逢其盛,沒能親眼目睹那些場景,算是錯失了大師。但總有些記錄文字、有些口耳相傳中保存下來的故事,讓人感動不已。一本書裏記載了一件事,後來又有一位文化老人親口講述了他的這個經曆:許久以前,那是三四十年代的事情了,有一天他正好路過某個大學的一條走廊,聽到有人在旁邊的屋子裏用很重的地方口音在那兒大聲宣講,慷慨激昂。聲音之激越,讓他一時駐足,很想進去一睹風采。他估計那個大屋子裏一定是爆滿的,那情形就像一場禮堂裏的報告會。他太好奇,忍不住輕輕推門進去,看到的場景卻令其大吃一驚—隻是一間不大的教室,台上是一邊走動一邊大聲言說的先生,而台下呢,隻有三個學生在聽。
慷慨激昂的宣講者是誰?就是著名的大學者熊十力。
那麼大的學問家,隻為三個學生傾力宣講。告訴這個親身經曆的老人說,當時他實在是震驚了。
這似乎是很小的一個細節,但卻是真實無誤,發人深思。今天的哪所大學裏、哪個人身上還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不敢想象。
說實在的,現在的某些大學怎麼看怎麼不像大學。一些曾經是名頭很大的學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從麵貌上徹底地轉型了—看上去跟商業大街毫無區別,到處店鋪林立,叫賣聲四起。原來那種肅穆和隆重,還有蓊鬱林木下走動的一些文化老人,全都不見了蹤影。沒有什麼讓人景仰的東西,空氣裏傳遞的都是物欲的氣息。
老牌大學如此,剛建的大學更要命,沒有大樹,簇新的大樓倒蓋了不少。有人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就不惜重金從四處移栽大樹,一棵樹幾十萬,還在樹上掛吊瓶點滴營養液讓大樹活下來。他們隻想以老樹增加這個學校的肅穆感和曆史感,但即便辛辛苦苦搞成了也無濟於事—不久還會有更多的商販在這裏安營紮寨,有許多飯店旅館之類,各種車輛會響著高音喇叭擠成一團。
再說有了大樓和大樹,有了林蔭大道,讓屋子爬滿青藤,就讓人景仰了?不要說做到這些很難,就是千方百計做到了,也不過是一些形式主義的東西,最重要的還是要看內容是怎樣的。這裏仍然缺少熊十力那一類人物。沒有他們,其他的一概幫不了大忙,不解決根本問題。如果有了這一類人物,哪怕他不說話,不教學,隻偶爾在校園裏走上一趟,整個學校也大不一樣了。
大學如此,其他地方也是如此,性質都差不多。真正讓人敬重的人物都先後離開了我們,接續他們的一茬或者大大不如,或者直接就是另一類人了。
那些人物什麼時候返回、什麼時候再次出現?好像遙遙無期。這裏太吵了,那一類人物通常是不到吵吵鬧鬧的地方來的。
現在有人愛講這樣的話:我們的大學至今已有多少年的曆史—這種話讓人聽了哭笑不得,讓人無言以對。因為原大學的傳統並沒有延續下來,此地剩下的隻有那些建築物之類,而這些器具物件並不是大學的主體和代表,它的主體隻能是文化精神。從文化精神上講,此大學已經完全不是彼大學了,這二者之間幾乎沒有什麼關係。
君子潛伏
有人談到一個深刻的感受,就是他參加文化集會的觀察,一些所見所聞。
有些重要的大會在一個城市一般要五到六年才能舉辦一次,那往往是各路文化人物的一次大聚會。這樣的場合還不能說是完全無聊的,因為許多不常見到的人物都要現身,而平時他們是不太出門的,所以也並不是常常能見到的。通常是大家在會議開幕前一起合影,然後再入場。
那是一個林木蓊鬱的園林式賓館,合影要在門前廣場上。會前人們陸陸續續都來了,大家三三兩兩站在台階上說話,互致問候等。很多文化界的老人,比如著名的雜文家、詩人、教授—這些老先生是從民國時期過來的,到現在仍然還在勤奮工作,成就卓著。他們十分注意儀表,大多係了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有的已經腿腳不便,用書上的話說就是“不良於行”,要拄一根拐杖。這些人在人群中,整個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他們的個子並非特別高大,也不是多麼英俊,隻是看上去真的有些特別,可以說有所不同。
有他們參加的活動,也就有了分量和內容—讓人覺得這個聚會很重要很值得,能夠來參加是很榮幸的。因為這裏就有所謂的“魯殿靈光”。
人的氣質由常年的修養、勞動和曆練而來,它會從麵部、從舉手投足間體現出來。一個群體當中有沒有這樣的人,將是大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