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沅陵的人(1)(2 / 2)

可是旅行者這點好奇心會受打擊。多數當地人對於辰州符都莫名其妙,且毫無興趣,也不怎麼相信。或許無意中會碰著一個“大”人物,體魄大,聲音大,氣派也好像很大。他不是姓張,就是姓李(他應當姓李!一個典型市儈,在商會任職,以善於吹拍混入行署任名譽參議)。會告你,辰州符的靈跡,就是用刀把一隻雞頸膊割斷,把它重新接上,噀一口符水,向地下拋去,這隻雞即刻就會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這隻雞還居然趕回來吃米!你問他:“這事曾親眼見過嗎?”他一定說:“當真是眼見的事。”或許慢慢的想一想,你便也會覺得同樣是在什麼地方親眼見過這件事了。原來五十年前的什麼書上,就這麼說過的。這個大人物是當地著名會說大話的。世界上事什麼都好像知道得清清楚楚,隻不大知道自己說話是假的還是真的,是書上有的還是自己造作的。多數本地人對於“辰州符”是個什麼東西,照例都不大明白的。

對於趕屍傳說呢,說來實在動人。凡受了點新教育,血裏骨裏還浸透原人迷信的外來新紳士,想滿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這個地方來時,總有機會溫習一下這種傳說,紳士、學生、旅館中人,儼然因為生在當地,便負了一種不可避免的義務,又如為一種天賦的幽默同情心所激發,總要把它的神奇處重述一番。或說朋友親戚曾親眼見過這種事情,或說曾有誰被趕回來。其實他依然和客人一樣,並不明白,也不相信,客人不提起,他是從不注意這個問題的。客人想“研究”它(我們想象得出有許多人是樂於研究它的),最好還是看《奇門遁甲》《奇門遁甲》:簡稱“遁甲”、“奇門”,術數的一種。以“乙、丙、丁”為“三奇”,以八卦的變相“休、生、傷、杜、景、死、驚,開”為“八門”,故名“奇門”,迷信者認為根據奇門遁甲,可以推算凶吉福禍。這部書或者對他有一點幫助,本地人可不會給他多少幫助。本地人雖樂於答覆這一類傻不可言的問題,卻不能說明這事情的真實性。就中有個“有道之士”,姓闕,當地人統稱之為闕五老,年紀將近六十歲,談天時精神猶如一個小孩子。據說十五歲時就遠走雲貴,跟名師學習過這門法術。作法時口訣並不稀奇,不過是念文天祥文天祥:南宋大臣、文學家。的《正氣歌》罷了。死人能走動便受這種歌詞的影響。辰州符主要的工具是一碗水;這個有道之士家中神主前便陳列了那麼一碗水,據說已經有了三十五年,碗裏水減少時就加添一點。一切病痛統由這一碗水解決。一個死屍的行動,也得用水迎麵的一噀。這水且能由昏濁與沸騰表示預兆。有人需要幫忙或卜家事吉凶的預兆,登門造訪者若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假洋人教授,他把這一碗水的妙用形容得將更驚心動魄。使他舌底翻蓮的原因,或者是他自己十分寂寞,或者是對於客人具有天賦同情,所以常常把書上沒有的也說到了。客人要老老實實發問:“五老,那你看過這種事了?”他必裝作很認真神氣說:“當然的,我還親自趕過!那是我一個親戚,在雲南做官,死在任上。趕回湖南,每天為死者換新草鞋一雙,到得湖南時,死人腳趾頭全走脫了。隻是功夫不練就不靈,早丟下了。”至於為什麼把它丟下,可不說明。客人目的在“表演”,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說”,末後自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過知道了這玩意兒是讀《正氣歌》作口訣,同儒家居然大有關係時,也不無所得。關於趕屍的傳說,這位有道之士可謂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訪一次,他的住處在上西關,一問即可知道。可是一個讀書人也許從那有道之士伏爾泰伏爾泰:法國啟蒙思想家、作家、哲學家。風格的微笑,伏爾泰風格的言談,會看出另外一種無聲音的調笑,“你外來的書呆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許多,可是書本不說,另外還有許多就不知道了。用《正氣歌》趕走了死屍,你充滿好奇的關心,你這個活人,是被什麼邪氣歌趕到我這裏來?”那時他也許正坐在他的雜貨鋪裏麵(他是隱於醫與商的),忽然用手指著街上一個長頭發的男子說:“看,瘋子!”那真是個瘋子,沅陵地方唯一的瘋子。可是他的語氣也許指得是你拜訪者。你自己試想想看,為了一種流行多年的荒唐傳說,充滿了好奇心來拜訪一個透熟人生的人,問他死了的人用什麼方法趕上路,你用意說不定還想拜老師,學來好去外國賺錢出名,至少也弄得個哲學博士回國,再來用它騙中國學生,在他飽經世故的眼中,你和瘋子的行徑有多少不同!

這個人的言談,倒真是一種傑作,三十年來當地的曆史,在他記憶中保存得完完全全,說來時在諧雜陳,實在值得一聽。尤其是對於當地人事所下批評,尖銳透入,令人不由得不想起法國那個伏爾泰。

至於辰砂辰砂:礦物名,亦稱“朱砂”,煉汞的主要礦物原料。以湖南辰州所產最佳,故名。的出處,出產於離辰州還遠得很,遠在三百裏外鳳凰縣的苗鄉猴子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