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明月清朗的夏夜,有個小夥子和一位姑娘坐在村外。二人原是遠親,來自同一個顯赫富有的家族。但這些年來家道敗落,一貧如洗。那位叫埃絲特的小姐雖然願意嫁給她的心上人,但戴維卻沒錢娶她。二人在一片榆樹、栗樹林間坐著,正對大路。身旁一彎晶瑩清澈的泉水,在月光下輕輕流淌,它穿過叢林青草,嗚咽著奔向附近的水道去推動水磨。最近的房子距他倆二十碼,是他倆曾祖父生前的老宅,莊嚴氣派,有許多尖角閣,屋頂爬滿數不清的藤蔓,好似人老了卻戴一頂年輕人的漂亮假發。宅子對麵是家客店,門前是一口井和一座馬棚。大門左側有一道低矮的綠坡。從那地方,大路悄悄伸向前方,穿過村莊,中間被窄窄一溜新綠一分兩半。路兩側青草長長,比路麵寬一倍。一幢幢房屋怪模怪樣,月光正對其中一座探頭探腦。這房子古老粗糙,破敗不堪,自慚形穢地躲在一棵大樹後麵。挨著它的是座可憐巴巴的小屋,底層幾乎陷入地麵,仿佛已對世界絕望了,隻好縮到自家地下室去逃避。更遠處矗立著一座年頭不多的新建築,惹眼地當街伸出它新油漆的門麵,分明是想炫耀自己在這一帶的富有。快到村子正中是座磨坊,半遮半掩,因為地麵漸漸下斜,朝向推動磨坊大輪子的水道。更遠一點的地方,窗戶玻璃在月光下閃著幽靜的光,這是禮拜堂——一幢髒兮兮猶如穀倉似的東西。巨大的鍾樓頭重腳輕,直指天空,高似巴別塔,而當初引起的混亂也不相上下。應當說明,鍾樓是約摸五十年前增建的,當時禮拜堂已經腐朽不堪,人們一場大吵,險些弄得教友們勢不兩立。從那兒,大路蜿蜒,順山而下的景致已看不清楚。視野盡頭是禮拜堂隔壁墓地的大門。一對年輕戀人手拉手坐在樹下,很長時間都一言不發。因為忽然間,風兒不吹,流水不動,樹葉也不再沙沙響。萬籟俱寂,仿佛自然之神睡著了。
“夜多美嗬,埃絲特!”戴維睡意朦朧。
“美極了。”姑娘同樣昏昏欲睡。
“又這麼靜!”戴維又道。
“是啊,太靜了!”埃絲特微微顫抖,猶如風兒輕吻害羞的樹葉。
二人共入夢鄉。溫柔親密的感情把他們相係相連,同樣古怪的夢境也包裹了兩個人。但他倆卻渾然不覺,仿佛仍坐在潺潺流淌的泉水旁,俯瞰著村莊,俯瞰著那條撒滿月光的大路,那古老難看的房屋,以及那枝條扭曲幾乎伸進人家窗戶的大樹。他們感覺眼前罩著一層薄薄的迷霧,一如初秋之夜嫋嫋的輕煙。後來,他倆並不怎麼驚訝地發現,有許多人走進村來,已上了大街。這些人到底是來自禮拜堂還是其他更遠的什麼地方,沒法說得清。但人數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個個都打嗬欠,揉眼睛,伸懶腰。這些人一路踉踉蹌蹌,仿佛香夢正酣卻被弄醒。他們不時立住腳,抬手至額遮擋月光。越走越近了。埃絲特和戴維感到他們都挺麵熟,像是村裏鄉親的麵容。是的,鄉裏鄉鄰,那相貌、那神氣,走到天涯海角也認得清的。但這群人看起來都是鄰居熟人,單獨細審卻沒一個認得出。更奇怪的是,他們身上最新的衣裳,那式樣也好像是前幾代人穿的。還有個身影遠遠地落在眾人後麵,無法看清。
“戴維,這些怪人到底從哪兒冒出來的?”埃絲特懶洋洋地問。
“我也不知道,埃絲特。”戴維回答道。
兩人說著,忽見那些人好像亂了起來,他們朝流水方向看了看,旋即四下散開,他們似乎對村裏的地形異常熟悉。令人疑惑的是,盡管這些人相互喋喋不休,但旁觀者卻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說話聲。但凡有五十年以上曆史的老宅,周圍有鬆樹、栗樹、飽經風霜的穀倉、水井、果園、石牆,及一切年深月久卻又修繕完好的東西的地方,都圍上去這樣一小群人。他們多數上了年紀,身邊簇擁著年輕的一輩,每個人都滿麵欣喜,喜悅之中仿佛還帶著一分傷感。他們對深深眷戀的家園指指點點,像是在將今日所見與往昔比較。但是,路邊也有一片片高低不平的空地,雜草叢生,醜陋的煙囪在廢墟上七歪八倒。那裏房屋坍塌,爐火也早已冰涼。幾個生人在黴爛的房梁上坐下,在生滿黃色苔蘚的門邊鋪石上坐下。男人抱著胳膊一聲不響,女人絞著雙手神情痛苦。小娃娃搖搖晃晃站直身子,躲避老家空曠的墳墓。哪裏老宅地基上又豎起華而不實的新房,哪裏就有花白頭發的老頭衝著新房火冒三丈,揮舞拐杖;而他的老伴和子孫也一齊破口大罵。在朦朧的月光下,此情此景令人毛骨悚然。這一切進行之時,那個落在眾人後麵的身影朝磨坊下麵的空地走去。戴維和埃絲特的目光順那方向一看,發現了一對令人深切同情的男女。小夥子水手裝扮,姑娘身材苗條,臉蛋蒼白。兩人在大街之上飛奔相會,緊緊擁抱。
“他倆分別一定很久了。”戴維感歎道。
“至少五十年了。”埃絲特接口。
這多姿多彩、古色古香的畫麵,使二人充滿好奇,便繼續悄悄凝望。他們注意到一堆談興正濃的人群,那是在客店附近的那夥人,他們聚攏後坐在門旁左側那道低矮的綠坡上。一個胖老頭尤其引人注目,他上穿襯衫,下著火紅的馬褲,大肚皮上還係著條邋遢圍裙。雙手擱在圍裙下麵,時不時撩起來擦擦紅通通的臉膛。他的老夥計派頭十足,頭上還留著印第安人斧砍的傷痕,看他那身破舊的皮軍服,顯然是一名州警備隊的老兵。不過如今再點他的名,可能不會有人應聲了。還有一個麵容粗獷,頭戴一頂沾著柏油的帽子的人,褲子又肥又大,像個把青春拋在了海浪之中的水手,在白發蒼蒼、滿麵風塵後才回到陸上的家園。另有個單薄的青年,衣著隨便,不時朝那位蒼白的姑娘投去愁悶的目光。和這些人坐在一起的還有位獵手及一兩位別的人。很快又來了個磨坊主,他的身上落滿了磨坊裏飛揚的粉塵,一身雪白,仿佛撒滿細碎的星光。這些人個個興高采烈,笑得前俯後仰(大概有誰講了句笑話,可又聽不到聲音)。奇怪喲,他們在月光下宛若一群影子在閃光。爬滿假發般青藤的大宅門前站著另外四個人。一個是身材矮小的老頭兒,氣度不同凡響:三角帽鑲著金邊,外衣湛藍,粗大的金表鏈上還刻著紋章,估計不是治安官也是縣裏的少校,此人雖然驕傲自負卻彌補不了五短身材的缺陷。下一位重要人物麵相嚴峻,約摸六、七十歲,一身黑色鑲邊的套裝足以表明他的身份。油光可鑒的禿頭配得上五十年前村中一位最有名氣的傳教士,此人在聖壇上痛斥戴假發的虛榮。還有兩位渾身深灰色衣裳,一副教堂執事的莊重模樣——一個太高太瘦,正像數學家說的那樣,將普通人的體積無限拉長;另一個太矮太胖,大概是把同一個人拚命壓縮而成。四位人物談得認真熱烈,激烈揮舞的手勢表明又在為禮拜堂的鍾樓各執己見。嚴峻的黑衣人神情古板,仿佛在宗教會議上發表演說。矮個子執事嘀嘀咕咕,不時冒一兩句,跟他的個頭一樣簡短。他那高個子兄弟則說得又臭又長(以此類推),那聲音想必又尖又細。掛金鏈的小老頭分明被他的廢話惹煩了,情緒激動地蹦來蹦去,他朝鍾樓、朝兩個執事、朝那禿子牧師直揮拐杖,還咚咚地直跺腳,恨不能把地球跺出個洞來。其實沒那麼嚴重,他腳下的青草也未必會被踩彎。那個先頭落在眾人後麵的身影此刻從磨坊爬了上來,原來是個老太太,手裏還握著件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