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為布店的倒閉,我才帶著同情的心理走了進去。一進去,像愛麗思掉進了仙人洞裏的糖果鄉了。滿眼是五顏六色的扣子,掛著的,擺著的,還有一個櫃子裏一隻隻小抽屜裏躺著的,種類是不可思議地繁多。原來像集郵一樣,收集扣子如今不但是一種國際性的嗜好,而且也自成一門學問。
小店老板從意大利移民美國,五十年前在紐約給一家猶太人開的扣子廠當推銷員,所以家中扣子的樣品極多。後來,有一位收集扣子的老太太去世,遺留給他更多的扣子,使他忽然明白:扣子雖小,在愛它的人眼中,何嚐不是寶貝?因此,一退休他就開了這家“集扣店”,他說:“以扣會友,樂趣遠超過扣子本身的價值呢。”
跟他閑話,真的“勝讀十年書”。他的扣子就像他的兒女似的,他可以告訴你哪種扣子是哪一年出品的、哪種是古董、哪種是藝術品……
金扣銀扣象牙扣、皮扣包扣化學扣,由史前時代用石頭磨成的隻做裝飾還不會用來扣衣服的小石扣,到十八世紀歐洲巴洛可時代扣子的黃金歲月,扣子的學問可真不小。雖然拉鏈發明之後,扣子的實用性打了點折扣,可是它的裝飾性卻提高不少。
想想扣子這小不點兒,可以使一片平麵的布變成立體的,使披掛變成穿上,默默走了這麼長遠的路,好不謙虛可愛。拿破侖的軍服上,要是沒有那一長排亮晶晶的金扣子,他神氣得起來嗎?
去年有一種“扣套”非常流行,任何平凡的扣子隻要套上各式各樣的“扣套”,整件衣服立即改觀。我有個朋友還拿它做成耳環胸針,非常別致。
小小的扣子,芝麻似的,但積少成多,像我們的知識。芝麻開門,阿裏巴巴的山洞一開,說不定我們會發現他的百寶箱中,原來堆滿了扣子。真的,扣子的學問,它帶給我的驚訝並不亞於珠寶。
麥田群瓜
美國加州的氣候,一年四季分得很不明顯,尤其在舊金山,夏天跟冬天的氣溫好像隻在一件毛衣的分別而已。有些喜歡春有春花、冬有冬雪的朋友,就不免要抱怨:好無聊哇!
我卻很喜歡這種無聊。因為在無聊中,做出些不無聊的事來,正是考驗我們智能的最好方法。譬如,這裏的秋天沒有什麼滿山似火的紅葉可看,但是到鄉下的農場裏去,卻可以看到滿地的南瓜——成熟時,金黃帶紅,像金子鋪的地毯,比起楓樹林的美,一點兒也不遜色。
美國人在十月底,有個南瓜節——又叫“萬聖節”或“鬼節”,原來是為了驅逐死神的意思。到了這一天,家家點個南瓜燈、吃南瓜餅,小孩子還可以穿奇裝異服戴麵具,沿門去要糖。各種好玩的比賽也因此紛紛出籠,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看全國南瓜比賽——哪個地方的最大?有的真是巨大得像一頭象,得獎的農夫,總是會在電視上把臉笑得比南瓜還圓。還有,小學生的畫南瓜臉比賽也極有趣。圓臉、瘦臉、笑臉、哭臉、美的、醜的、可怕的……南瓜都一個個變成活過來的人似的。
我喜歡南瓜,喜歡那快樂溫暖的顏色。但是,它也使我想到畫家梵高。梵高的許多名畫,都是以這南瓜色為主調。譬如《向日葵》、《麥田》、《麥田群鴉》……尤其《麥田群鴉》是他自殺前最後的一張畫,他畫得好不淒慘。一樣的田,有人種麥子,有人種南瓜,一樣的金黃色,也可以畫喜氣的南瓜滿地的瓜田,也可以畫悲傷的秋收後的麥田。我總是想到:要是梵高住在加州,說不定他的瘋病都會治好。因為這裏的秋天,田地裏長滿了健康的南瓜。
我敢跟你打賭,世界上再沒有比不健康——身體的或心理的——更無聊的事了,天氣算什麼呢!
鈔票上的藝術
在一本講古往今來錢幣演變的書上,讀到: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俄國通貨膨脹得不得了,有位偽鈔製作者在他印出來的假鈔背麵居然附加一行小字——我的錢不比你的壞(M y m oney is no w orse than yours)。
實在佩服這位“藝高膽大”的“壞人”。當然了,在俄國他理當被槍斃的,但在鈔票史上,他卻是絕無僅有的一位“藝術家”。想象他寫下這行小注時的得意與憤慨吧——其實他是在抗議沙皇的盧布太不值錢。
美國情報局的牆上,倒是真的收藏了一位畫家所畫的“藝術”“偽鈔”。這位藝術家隻想證明,不一定要用多麼精細複雜的機器才能印出假鈔來,他用普通的水彩、針筆、墨汁這樣簡單的材料,就繪出了足以亂真的二十元和五十元鈔票。
兩樣假的東西——俄國人想要魚目混珠,美國人想的隻是好玩。一方麵明顯看出國家窮富對藝術家的影響,一方麵我也想到藝術家對錢的態度上明顯的差異。
俄國人是拿藝術來為錢服務,他的藝術品結果隻值他想要的價值。美國人把鈔票當藝術上的道具來使用,結果非但將鈔票變成了藝術品,並且使它超過了票麵的價值。命運時常跟人開著玩笑,這不過是其中之一。
要測驗一個人是否真愛藝術,我想隻要問他:
“失火的時候,你先搶救你家的黃金呢還是你牆上的名畫?”
一般人很難想到:黃金的價格有一定的標準,藝術品有的卻是無價的。正如同拿到一張空頭支票,很少有人會覺得它是一張偽鈔,然而,據說將來最能防止假鈔製作的就是個人支票了。因為它看起來不那麼像錢,隻是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