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跟博士班的研究生比爾閑聊,他說他在某次派對裏認識了一個怪人,這個怪人對於中國特別傾倒。
比爾說:
“他念考古,對中國的甲骨文簡直著迷。”
“甲骨文!世上真還有這樣不實際的人嗎?”我十分驚訝,因為比爾談的人並非“老中”,而是“老外”。
“對極了,‘不實際’這個詞用來形容他再好不過。”
“他的動機是什麼呢?”
“你知道,最早的嬉皮,他們是真有理想、真有抱負的一群。他就是其中之一。對於東方與自然非常崇拜,所以就離開了美國到中國西藏、尼泊爾這種地方住了些年。後來在一本書上看到別人說起古時中國的皇帝患了牙疾,找巫師問卦之事可以在甲骨文裏讀出來。他就決定去搞那些烏龜的甲殼去了。”
那個怪人,今生今世也許無緣一見,但我不禁在心裏想著:是個挺可愛的人,一定是個挺可愛的人。然而,說到“一定”時,我卻又有點兒懷疑了。因為,他使我想起徐鍾佩先生筆下的一個人物。
她在一篇文章裏,寫她在重慶當記者時的一位外國同事——也是個中國迷,穿長衫,不修邊幅,誓死要服務中國人民,薪水拿來多半都給路邊的孩子買吃的買穿的買掉了……可是在一般中國人的眼裏,他卻始終是個“怪物”——因為,他愛上的乃是書裏的古中國,與現世脫了節的那個古中國。我已經記不得那個“怪物”後來是怎樣死在中國的,隻記得那點讀後的淒涼與委屈,是一種被扭曲的無從道歉的哀傷,很久也沒有散淡。
在這個多棱多角的現世裏,哪有不受傷害的理想主義者呢?甲骨文先生,你難道愛上的亦是書裏的古中國嗎?
我們一提起嬉皮,恨不能翻譯成嬉“痞”才好,一見著嬉皮,莫不皺眉搖頭歎一聲“文明的墮落”。天涯海角,一個一相情願的甲骨文先生卻讓我遇而未見,卻讓我愧於想及宋以前的漢唐,漢唐以前的堯舜,堯舜以前的盤古……伊甸園一般的古中國。
有一晚,幾個熟朋友來家中便飯。寶雍忽然看上了我浴室裏擺著的一隻冰紋花瓶。瓶子是黑白兩色的,細細地布滿著冰裂似的紋路。
我說:“把它放在浴室裏,是因為它不能盛水。盛了水會由細紋裏滲出來。一隻既不華又不實的瓶子。不過,我挺喜歡那點冰裂的古趣。”
於是,寶雍跟我談起那種陶器燒製的過程,用稻草裹著點火燒之,十分有趣。
後來我讀到《藝林叢錄》第二卷上,專談我國古代陶瓷的篇章,就格外地仔細。裏頭說到:
“漢唐以來,陶瓷器的釉上,多有本色細碎的紋片,隱約如珠網紋。以前有人認為釉上的紋片,是釉在燒製過程中難以避免的病態,因此以沒有紋者為珍品,但是,‘哥窯’的紋片倒是用人工技巧控製而燒出的。”
古代做這些陶瓷品,有所謂“官窯”與“民窯”。官窯多數製作些高級飾品或祭品,民窯大抵做日用品,行有餘力就做“仿官窯品”。所謂“哥窯”、“弟窯”是在浙江龍泉兄弟二人分別開設的陶瓷廠。“哥窯”所製的陶瓷藝品,據說非常突出。說“哥窯”的一章裏又說到:
“一般稱‘哥窯’的紋片為百圾碎,重重疊疊像冰裂痕一樣。……這些紋片在肉眼看來,好像釉上有了裂痕,如用放大鏡察看,釉質又是緊密結合,毫無裂痕的。”
我這隻“仿哥窯品”上的古趣,是見不得放大鏡的,我知道,所以我把它藏在浴室裏。然而,由於它卻使我更能驕傲地愛上我們的古董——真的或仿的,博物館裏的或者隻是書上的……
看看我們形容那些釉的顏色:
蔥色、天藍、粉青與瓜皮綠。
海棠紅、石榴火、玫瑰紫與原泥胎色——甜醬釉。
簡直使人饞涎欲滴。
看看我們形容的那些細紋:
離合紋、兔絲紋、牛毛紋蚯蚓走泥紋和海水雲龍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