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帶隻杯子出門(3)(1 / 3)

倒也並不是想拿蘇軾尋開心的意思,隻是一抬頭看到他,就禁不住想起德國詩人裏爾克的話:

“悲哀是古老的,而希望卻是年輕的。”

我終於在滿懷年輕的希望裏,找到了一個十分有趣的職業。

“你喜歡植物嗎?”

(喜歡,非常喜歡。)

“你喜歡室內布置嗎?”

(誰不喜歡?當然喜歡。)

“聘請兩名園藝技術員,有植物學背景者優先考慮。”

(園藝技術員?從來沒聽說過,難道是園丁的現代名詞?)

總之是好奇多於求職的心理,我打電話去約了麵談的時間。

一進門就被屋裏一棵很高很美的棕櫚樹吸引住了,樹種在一個巨大的中國醬缸裏,使我忍不住再多看了兩眼。

沒想到,那人卻問道:

“你知道它的名字嗎?”

“是三角棕樹嗎?因為它的樹幹是三角形的。又叫藍棕,枝葉綠中泛藍,對不對?我隻在書上看過,真不知道它原來這樣美。”

那人隨後又問了他辦公室裏其他五種植物的名字,我隻會四種,那不知名的第五種,我便胡亂答以“萬年青”,因為有個教我認樹的朋友,有一次跟我開玩笑地說:

“凡你不認得的樹,你就說是髒樹——肮髒的髒。反正也沒錯,人家還以為你說的是樟樹。”

所以,凡我弄不清的小盆植物,我常戲稱它們為“萬年青”。

結束了二十分鍾的麵談,填了兩大張表格,那人說:

“我們會在三天內告訴你結果。”

三天後,我就開始去上班了。

老實說,從大學畢業到現在,這還是我真正“踏入社會”的第一個工作。在這之前,我所有的工作都在校園裏。我想跳出學院的圍牆,久矣。人到中年,才明白所謂“命”,不過是你想跳出某一個你所厭倦的圈子竟不可得的意思罷了。

三個禮拜的職訓期,天天帶著無比新鮮的情緒去上班。原來這個公司是個“植物租賃”公司。

桌椅碗盤可以出租,新娘禮服可以出租,甚至家具名畫皆可以出租,但是,植物出租?

植物是有生命的東西,在我的道德意識裏,拿它像放高利貸似地去出租,應當是情理不容的事。

“在我們家裏,植物的地位是僅次於孩子的。”丈夫時常對我的朋友這樣說。

難道不是嗎?照顧植物不是跟照顧小孩一樣?澆水施肥,就是給它喝水吃維他命。修枝剪葉,就是替它理發。除蟲噴藥,不就是給它治病?近年來,還有要植物長得好必須給它聽音樂的說法呢。

沒想到,這不合我私情私理的事,居然成為我的職業。植物出租,聽起來的確是種一本萬利的新行業。

植物是活的,又不是消耗品,租出去,要不了多久本錢就收回來了。植物隻要是健康的,不論放租給誰,總是不知天高地厚地繼續生長。有些鬧情緒的植物,收回來重新整理一番,還可以再租出去,簡直和放高利貸沒有兩樣。這種吸血的行業,居然腦筋動到植物的身上,不能不算一奇。

這是個講究經濟效益的時代,能不能賺錢比拿什麼去賺更重要;而一切賺錢的事,又莫不需要企業化的經營。

這個公司分三個部門:

一個園藝所,種滿各式的室內植物,有些本不適合種於室內,也被千方百計搬進了園圃。當然所有的植物,為搬運方便,都是種在盆裏的,連香蕉、水蓮……都不例外。

一個設計部門,用植物來替客戶設計及裝點室內。客戶有兩種:長期的和短期的。長期的大抵是醫院、旅館、購物中心和一些高級辦公室,植物租給他們之後,每星期還得負責為他們照料。短期的是臨時的時裝表演、喜慶宴會之類,植物租一次就收回來。

另一個是門市部(隻有周末三天營業),出售那些租用過度已經“色衰”的植物,也兼營有關室內植物的谘詢顧問。

我在每個部門都受了訓,然後突然有一天,上司發下一張考卷來。十六個選擇題、兩個問答題,我忍不住笑起來:“原來考試並不限於在校園裏。”

人生如戰場,真是一點兒不假。學校裏、學校外,處處要考。考試,其實就是一種腦力上的彼此殺伐呀。

短短兩個月,我由園藝技術員升成室內布置員,然後一降而為“賣花女”,說來真如一場夢。

因為讀書讀慣了,書上的東西對我而言,簡直失去了它們的實用價值。

地圖,也不例外;圖上的路,好像跟真實的馬路,各走各的。我開車不大認路,平時還看不出害處。如今,有一天我開著一輛公司的車,尾隨兩位園丁和一卡車的花樹,要到一家新開張的醫院去布置植物,方知大事不妙。

到底沒當過偵探,我這個五尺二寸隻有一百磅重的人,第一次開那種特大號的廂形車,已是心驚肉跳。半路,幾個彎一拐,園丁的卡車就不見了。等我追到那兒,兩位園丁早已等不及,大致將屋頂花園的部分安置妥當了。

說實話,孔子說“吾不如老圃”絕非謙虛之言。對於花的“美學”,我並不以為學院派會比那些老經驗的園丁高明多少。

總之,醫院回來後,我不得不跟上司招認:我不能開車——完全沒有方向感。如果以後每星期還得去看望那些租出去的植物,我太痛苦了,甘願降級替他經管門市。

原以為門市的工作輕而易舉,誰知這公司並不是個普通賣花的花店,而是打著“植物服務”的招牌的。有時候來個人,他說:

“我新買了房子,在山坡上。我想種些樹,要會開白花的,最好是不會惹來蜜蜂,我最怕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