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會唱歌的葉子(1)(1 / 3)

母女一日

我念,她寫。紅本子的中文課本:

“第十課:誰都喜歡買東西,可是買了東西不一定用。男人買東西的時候常常想:我為什麼要買?真有用嗎?什麼時候用呢?可是女人買東西,不想這些。”

“噢喔,常常的常,我又忘了怎麼寫。”蜜糖拿著小橡皮擦子,擦了一會兒:“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又寫下去。

那塊橡皮擦做成小木屐的模樣,可愛極了。現在的文具做得多麼細巧講究,就是買來不用,不也是一種享受?

“做男人真辛苦。買樣東西還想東想西,太累了。”我說。

“真是的。下文呢?”

繼續念,繼續寫:

“有一回,我太太用六萬五千塊錢買了一棟房子。很大,房間很多,可是沒有人住。我問她為什麼要買?她說:因為那房子很貴,別人不能買,我不買,誰買?又有一回,她買了很多信紙,說:這信紙是法國來的,所以我得買。

“又有一回,她買了一支新筆,我問她:你不是已經有很多筆了嗎?為什麼又買一支?她說:這筆是新出來的,別人都沒有,所以我要買一支。後來她又買了手表,說:誰都有一個,所以我也不能不有一個。”

寫完了,蜜糖問:

“我可不可以自己在課文後頭加一句評語?”

我說:“隻要你能用中文寫,再好沒有。”

她寫道:

“這位太太真聰明。”

我大笑。我們的中文課因為這一笑就提早結束了。原來說定的是這個暑假我們每天要花兩個鍾頭來搞中文。我不甚嚴格,她亦不甚用功,因為我們是“兩個聰明的女人”。

於是,我們倆各提一隻午餐紙袋,出發到奧克蘭的博物館去了。

在我,有吃有喝,有陽光晴爽的天氣而又不必上班,就很“假日”心情了。而我那聰明的小女兒,她是“痛恨”天天在家吃飯的,暑假如果不像暑假,天天倒要學這額外的中文,不知道活著還會有什麼意思?總之,我們倆出門的時候,都覺得很快樂。

運氣並不算頂好。博物館裏自然生物部和曆史部都關閉著,正在重新整修。我們隻好在已經去了N次的美術部逛逛。好在人很少,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指手畫腳,且不必噤聲——喝湯不能出聲也罷,讚歎不能出聲,好似不會遊泳的人淹到水裏不能呼吸一樣——女兒說。

我們把我們熟悉的“朋友”都一一拜訪了:

大理石的希臘女神像,因為翅膀長在腳跟上,所以我們才相識的。

有幾塊破木板釘成的牆,上麵曾貼過標語、寫過髒話、塗過油汙且有火燒過的痕跡,這件“拚湊”題目是:“瑪莉不能明白為什麼它總被人忽視,它的個性不是飽受虐待,曆經滄桑才造成的嗎……?”

古典的人像、美麗的風景、聖經的故事,我們對待它們像對待長輩,總是禮貌地匆匆招呼過去。

紅衣的Page- boy,因為沒鼻沒嘴隻有一雙深陷的黑沉沉大眼,所以我們知道他的悲鬱。

五毛九分錢的一隻牛皮紙袋,活生生在畫上,既是立體的又成了平麵。

顏色瘋狂的,天變紅、嘴變綠,一條粉紅小蛇出現在裸體女人的森林夢當中,我們說:大概是野獸派。

立體派,我們猜:大概是有很多幾何圖形的印象派。

達達主義,從來沒要討人喜歡的樣子,所以我們也不必喜歡。

超現實,看得太累人。牛頭馬麵都出來了,好像要我們由生物學出發,再走到宗教神學裏去。不是畫,是一部十萬字的小說印在本來隻容得下一千字的同一頁紙上。

我們最喜歡的當然是抽象畫。不是喜歡看它們,而是為了玩我們打分數的遊戲。我曾經想讀通一冊很厚的關於如何賞畫的書籍,可是始終沒能入門。如今放棄多時,隻學到了這個遊戲——我時常把畫分成四部分來打分數:

Expression,Perception,Structure以及Fantasy。

蜜糖走到一幅題為“愛在意大利”的畫前,問我:

“媽媽你給它幾分;我想知道。”

“不及格。”我說。

“哼,我給它的也是F。”她說。

“真不妙,我的鑒賞力竟跟你一樣。”我嘴裏這麼說,心上卻想:愚笨的母親有福了,隻有她才能時時嚐到自己的孩子比自己聰明的那種快慰滋味。

後來,我們餓了。精神上的食糧竟可以與肉體完全不相關聯。我們在博物館的後花園裏選了一處綠蔭,席地而食,有幾隻小雀也來跟我們共餐。

一邊吃著三明治,我一麵想起一個問題來:

“如果你有一張藍布雷的畫和一隻小貓,失火了,你會先搶救哪一樣?”

她毫不考慮地說:“小貓。”

“可是貓是會死的,甚至要離家出走。而那張畫,卻是不朽的藝術呢。你再想想,還是選擇貓嗎?”

“當然,當然。”她頻頻點頭。

“我真笨,不應當問。原先這個問題好像是哲學家用來辯論藝術與生命哪一個比較重要。你這麼愛貓,當然不用說一定是選貓的。”我說。

“那麼,你呢?你難道選擇那張畫嗎?”她似乎很奇怪世上怎會有這等問題存在。

“我當然也跟你一樣。沒有生命,哪兒還有藝術,對不對?不過,沒有藝術的生命又如何呢……”

正說著,樹上下來了一隻鬆鼠,直立著身子,兩前肢端舉在胸前,似乎隨時準備撿食我們遞給它的東西,一副毫不怕人的模樣。蜜糖急忙撕下一角麵包送了過去。她穿著一身小紫花的衣裙,綠樹,栗黃色鬆鼠,還有梔子花香,紅色喇叭花的爬牆植物,我們哪裏是在博物館的院子裏,我們不是在圖畫裏嗎?這美麗的人間!一切崇高的東西都等等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