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既抽象又立體,記錄成平麵的文字,真難為了音樂家。西方科學家說:音樂是第二種語言係統,但要翻譯文化背景各異的音樂,卻比文字上的翻譯難得多,“不是因為音樂太抽象,而是它太精確之故。”這話好像是門德爾鬆說的,但我一直不了解其中的邏輯性,看到中國的古樂譜時,卻使我忽然想到:音樂本身其實就是一種“翻譯”。
把戰場上十麵埋伏的萬馬奔騰之狀“翻譯”到琵琶的弦上;把月色山光的冷清明淨“翻譯”到管弦笛鼓的和聲之中。不管是哪種文化,鼓和笛子,據說都是最早的樂器,但後來越來越會發現簡單的音樂還不夠細膩,不夠精致,不夠豐富……感性,往往感的不是單一的感覺,而是多樣的混合,生機與活力,怎樣“翻譯”?愛與死,怎樣“翻譯”?音樂,好像要借你我的耳朵來“翻譯”人生中那些非理性的東西。
“山靜似太古,
日長如小年。”
想來也隻有古琴可以達意了。
如今這電子音樂的時代,是以電子設備記錄地球的電流現象,再把它譯為音樂記號的。在泰國,就有一群僧侶把這些波動的圖形與聲態配以十八樂句的泰國音樂,編目錄音下來,美國也有了“太陽在地球磁場上演奏”,“外太空的鼓聲”之類的前衛音樂。
你如果讀到他們的理論,就會啞然失笑,因為他們認為音樂並不是憑空想象的事物,也不是由人類獨創的事物,音樂由地球的岩石與根源,樹和雨,風和鳥……填滿了休止的空間,有的我們能聽見,有的我們還不知道如何聽見,這跟我們中國藝術論中的“師法自然”不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嗎?
不過,以前我覺得中國古樂單調,現在流行的所謂“地球的呼吸”或“Meditation靜思冥想”的樂曲,雖然混合了各種最新式的樂器聲,聽來也一樣單調——文明的極端,也許就是靜,靜如太古。而靜,我們也正在以科學的方式來追求呢。
手鐲
一隻金手鐲,從腕骨上輕輕地被取下來。
正在希臘一處曾被維蘇威火山大爆發時,埋於地下的龐貝古城考古的領隊先生,不禁發出了驚喜的讚歎:
“啊,多麼完美的手鐲!”
而人類學家,在手鐲附近挖到的骨頭堆中卻讀到那戴手鐲的女人的身世:
“這女子大約二十七歲,家中富有。看這純金的手鐲——兩頭蛇的設計,做得多巧。兩個蛇頭口對口,舌頭跟舌頭糾纏相連著,非一流的藝匠做不出來。她大概生過兩三個孩子。火山爆發時,她一定睡得很熟,沒有來得及逃走……”
這隻美麗的金手鐲,如今在博物館的金飾櫃裏鎖著——深鎖著的亦是一則屬於它的故事——這樣的公開又這樣的秘密;這樣的遙遠而又這樣的唾手可得。
我望著那櫃子裏兩千年前的金手鐲,再看看自己手上戴的一隻心愛的白金手鐲,不免繼續想象下去……
兩千年前的女人,美麗的女人,有一天,從她愛人的手中接下這隻精心打造的禮物,多麼驚喜,多麼快樂,多麼幸福啊!那時的女人,當然不可能像我一樣愛買什麼買什麼,隻能等待那種愛的饋贈吧?能嗎?
也許,她的愛人正是一位藝術家呢?特別為她偷偷地創作了這一隻——用他無比的愛戀與熱情,在他謀生之外的偷閑時間,悄悄地為她製作。
這完美的藝術品,使我得出一個古怪的邏輯:
“一塊金子,透過一位藝匠之愛,它變成了手鐲。
金子是題材,藝匠和他心愛的戀人以及你和我,都不過是愛的工具;愛,它才是一切。”
情人的愛,藝術的愛,鑒賞的愛,考古的愛以及我這懷古的癡愛……
而那帶著沉默啟示的手鐲,它靜靜地躺在那裏,心痛也無聲,心碎也無聲……
在劉大任的《杜鵑啼血》一書裏,曾提到過一位英國船長所記載的奴隸市場販奴的情景,這麼寫著:
“這場戲從下午四點開始,黑奴們給打扮得漂亮整齊,皮膚洗幹淨,用椰子油擦得發亮……鼻子、耳朵和手腳戴上一串串金銀珠寶,按照他們身材和年齡的大小,排成直行,黑奴主人站在隊伍最前頭,左右兩翼和隊伍後麵,由主人的家奴數人看守,手裏持著槍矛刀劍。
隊伍開始行進,穿過市集和熱鬧的大街;主人大聲地吆喝歌唱誇耀著他的奴隸們價廉物美。
隻要有人注意,隊伍便停下來,開始一係列的檢查工作,其中細節的煩瑣仔細,遠超過歐洲任何一個牲口市場。買主必須確定這些商品有沒有喪失說話的機能,聽覺是否正常,有沒有疾病等等;重要的是,他們睡覺時會不會打鼾,有鼾聲的奴隸是嚴重的缺點。然後,他開始檢查他們的身體,首先看嘴巴和牙齒,依次檢查全身的每一個部分,女奴的胸部自然也不例外,我多次看到買主用最猥褻的動作檢查,完全可以相信,販奴商在出售女奴以前,無一例外地強迫她們滿足他的獸欲。
然後,叫他們走一走或跑一跑,斷定腿沒有問題,才開始談價錢。交貨以前,他們身上的金鏈銀鐲和珠寶首飾,自然也一一剝除,交回賣貨的主人……”
由這一點記載,就足夠叫我對金鏈銀鐲的好感盡失。為什麼還有人說“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
女人比男人現實嗎?女人難道不知道首飾原是男子蓄奴的本錢嗎?
而我,卻又是為了什麼要去自己買一隻白金的鐲子來戴上呢?我愛那清秀的美,竟愛到自投羅網願舍身為奴了嗎?